等到诸王议事后离去,皇帝又单独传召了琰王。
此刻他坐在高台龙椅上,脸色的怒色已消许多,剩下的只有疲倦。
这几日他身子愈发不好,早到了半只脚踏入棺材的年岁,两鬓花白,更像一个老父亲看琰王:“吾诸子之中,最看重的只有你。”
彼时琰王静静跪在玉阶下,一声未出。
皇帝叹了口气:“再上前来,现在你与吾非君臣,只是父子,吾有事要交代你。”
琰王一磕头,起身,走上玉阶,跪在龙椅之侧。
皇帝伸出手,这只手宽大,已有褶皱。他抚着琰王的头,没了怒火后的声音不似严肃,更显苍老。
“这帝位早已属意与你,你也晓得,吾这些年所做的,都是为你铺路。卢赛飞的父曾救过吾之命,又是一手辅吾登基为帝的。如今卢赛飞征战西北,吾忌惮之。可为安抚民心、众朝臣之心,却不能下旨杀他。等日后你做上皇帝,必不要留卢赛飞性命,寻个错处杀了他,即便没有,也要捏造。不必亲手而为,有的是人替你做这些事,譬如你五弟不正是合适的人?”
琰王沉眸,颔首。
皇帝又道:“卢家世代武将,在朝廷根基颇深,必要除去的,再提拔根基浅,好拿捏的属将。否则卢家一旦有造反之心,我大周江山就岌岌可危。”
琰王想了想,却为难道:“可父皇也说,卢家在朝中根基深。连您都不敢冒然除去,儿臣又如何可为?”
“吾不能除他,乃是因为如今大周与狄戎打战,朝廷正在用人之际。等漠北平定,此事便可徐徐图之了。吾不是替你把卢家小儿子弄进宫了吗?你有他亲眷在,便是极重的筹码。他一人认罪,自戕,换全家削爵活命,他懂得选。”
琰王眼中一亮,顿时了然。皇帝抿了抿唇,欣慰全然。他又想起一事,吩咐道:“不过如今,吾也瞧出你二哥、四弟都是有野心的。若要坐稳皇位,你便须得卢赛飞相助。卢家向着你,脚跟才能站稳......”
天□□晚,大殿的光线一点点暗下。
正如皇帝的寿命,一点点消耗殆尽,眼见天黑。他挥了挥手,让琰王走。闭目养神之际,眼中黑暗浮现的却是贵妃饮下的那盏鸩酒。
他亲手所制。
他这辈子,为坐稳地位,稳固江山做得太多。如今回头思来,还是想念贵妃伴他左右的时日。她虽死了,不过无妨,他们的儿子很快也会登基了......
皇帝此般作想,却是恻恻笑出声。
......
此战连打多日,终于在五月的尾巴,胜报传来。
卢赛飞终是有些才能,毕竟卢家世代武将,他八岁便随父叔进沙场,亲眼看着刀光剑影,沙场算计,也过惯风沙夜宿,并非纸上谈兵之辈。
这场胜战,可谓一洗朝廷阴霾。将士雀跃,皇帝高兴,接到战报后连夜下诏封赏,圣旨更是一日八百地飞向北疆之地。
喻姝身在极北的都护府,知道的消息要比许多人都早都全。
听闻两军交战的时候,卢赛飞拿下了一个敌军将领,叫赫达。
吉鲁人多数人高马大,这几年养兵蓄锐,此战并不好打。听说赫达也算吉鲁军的大将,卢赛飞是要擒他威胁吉鲁。
那吉鲁王起初不依,颇有破罐破摔的意思。后来没几天遣使来谈,要带人回去。
至于什么个由头,隐约有人说是桩秘事。
吉鲁王不依,但老可敦亲自出面,一定要救赫达。谁知那赫达怕死,几日前便交托出军中大事,有布防、粮仓位置等。
“你想知这是为何吗?”
夜晚魏召南看着她用膳,悠悠地问。
他说,“一桩秘事而已。吉鲁王庭也没几个人知道赫达是老可敦的儿子,新可汗同母异父之弟。那新可汗虽不敬父,却极听他母亲的话。老可敦出面,他不想救也得救。”[1]
喻姝正咬馕饼,险些被饼皮噎住......这么说来,老可敦是背着汗王有了私情?
她问:“吉鲁人都不知道的秘事,卢将军又是如何知晓的?”
魏召南给她递水,拍她的后背,笑道:“慢些。你以为那时卢赛飞乔装进吉鲁,什么也不做么?”
他一说,却觉此话不妥,立马又咽回肚子,不吭声了,只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
是了,那日她生死一线,他不愿她再想起。
他留神去瞧喻姝,见她脸色并无异端,而是静静饮水,还问他怎么不说了。
魏召南终于懈一口气。
其实,他夫人并不在意的对不对?心里还是深爱他的。
......
今夜齐堰在都护府操办庆功宴,美酒歌舞,金鼓喧阗。
邻间房门前有守卫轮岗,门窗紧闭。
一个水红半臂纱裙的女使打水进屋,悄悄望了眼床榻间的貌美女子。斜倚着,柔软的手臂有气无力支着床栏,一双满泪桃目直盯藤花纹的地案,悄怆幽邃......
那是她们吉鲁尊贵的公主。
说是和亲,与强夺又有何区别?
女使顿感凄寒恼怒,却只能在水里反复揉搓帕子。水声越来越大,直至公主也听得抬起眼睛,嗓音仍有些哭腔,
“外面的人欺负你了?”
“没有啊。”
女使转头,用吉鲁话问:“公主饿不饿,我去问问外头那群人,能不能亲手给公主煮些东西。他们的东西也吃不惯,这回出来王还让我多带了些香奶饼,怕您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