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力士转头看向了张九龄, 恼怒地问道:“九娘生病, 你怎地不同我说一声?”
张九龄嘴张了张, 谭昭昭微微笑着道:“我没生病。三郎快坐。”
高力士明显不信,在胡塌上坐下,皱眉道:“好端端的, 如何能瘦得这样厉害。可有请郎中瞧过?长安城的郎中学艺不精, 我去替你请太医。”
谭昭昭依旧不疾不徐地道:“我真没生病, 三郎无需大动干戈了。”
高力士见谭昭昭坚持,愣愣望着她, 只感到她虽笑着,面上却隔了一层,眉眼疏离, 再也不复以前的温暖。
眉豆送了茶水进屋,张九龄亲自提壶斟茶, 高力士捧着茶盏,凑到嘴边吃着,屋子里谁都没做声,只有茶水与杯盏发出的动静。
“叮咚”,“哗啦”。
张九龄举动斯文,声音极轻,一声声,却像是道惊雷,直砸到人身上。
煎茶吃到嘴里,高力士觉着苦涩蔓延,他放下了茶盏,道:“我今日得了半日空,前来瞧瞧九娘。九娘,你的身子这般下去,如何能撑得住,要多吃些,进些补。”
谭昭昭轻轻颔首,道:“好,有劳三郎关心。”
高力士好不容易寻到的话头,谭昭昭不咸不淡地回应后,他便再不知该如何开口,心里阵阵恐慌,各种复杂情绪交织。
修长手指拽着杯盏,用力得指尖都泛白。高力士的呼吸渐沉,对张九龄道:“大郎,我有几句话,想要同九娘说。”
张九龄看向谭昭昭,见她不置可否的反应,便起身走了出去。
冬日午后的太阳,透过窗棂,将屋子照得透亮,地上的光影与尘埃一并起舞,很是清晰。
高力士一瞬不瞬望着谭昭昭,道:“九娘,只剩下了你我,你可能仔细说说,你究竟是如何了?可是太平公主逼迫你,张大郎为了自保,只能让你受着?”
谭昭昭笑了下,道:“太平公主逼迫我作甚,大郎也不是这样的人。再说,我没事,真一定要寻个缘由,或许是因着雪奴没了吧。雪奴不过是个胡姬商女,她哪算得上正经缘由?”
高力士心中一紧,死死盯着谭昭昭,带着几分咬牙切齿道:“的确,雪奴之死,不值得让人注意,同情,她死了才最省事!”
甚至早在李隆基与太平公主联手时,高力士就想除掉雪奴了。
因为高力士清楚,李隆基与太平公主,终究有对上的那一日。雪奴微不足道,她却与谭昭昭交好,关系好到令人嫉妒。
谭昭昭的善良,慈悲,不仅仅是对他,还有雪奴。
高力士不后悔,一点都不后悔!
“九娘,雪奴人已经死了,太子会器重张大郎。”
高力士眼底带着狂热,沉声道:“雪奴还算知道好歹,听话。不然的话,她会死得更惨,身首异处!她死了,就没那么多麻烦,九娘无需为她烦恼担忧,张大郎也无需被太子猜忌。以后九娘会成为长安城最受尊敬的娘子,哪怕是公主贵夫人,都要高看九娘一眼。”
谭昭昭看着高力士,眼前的他,疯狂而狰狞,再也不是她熟悉的模样。
是啊,在历史上,连皇子公主都要敬着几分,曾经权倾朝野呼风唤雨的高力士,如何会是那个无家可归的小可怜。
高力士甚至不避讳,是他让雪奴死,亏她还天真想过,能求高力士护着她一二。
谭昭昭说不出的厌倦与疲惫,她不想说话,讥讽地笑了起来,道:“雪奴是人,是与你我一样,有血有肉的人。我只要过寻常的日子就行,惟愿高内侍前程似锦。”
高力士脸上笑容不变,眼神却冰冷,一字一顿道:“贱民从不是人,从来就不是!贱民要想变成人,就只能不择手段朝上爬,去争,去抢,去杀人,争个你死我活,得胜之后,方能成为有血有肉的人!我会前程似锦,九娘也会前程似锦!”
谭昭昭神色哀哀望着他,脸上努力挤出丝笑,道:“你走吧,以后别来了。”
屋子里温暖依旧,甚至熏香都是高力士熟悉的气味。
只是眼前的谭昭昭,再也不是那个在风雪天,带他回家,给他清理伤口,干净的衣衫,甜蜜吃食的她。
高力士垂在广袖下的手,拽得青筋突起,他又恍惚回到了那个无家可归的下雪天,身上被鞭打后的伤口还在流血,双脚早被雪水浸湿,冻得麻木,走一步都极为困难。
但他不能停下来,他知道天气太冷,他找不到食物,避风驱寒之处,他就会如长安城无家可归的乞儿那样,无声无息死去。
那时的他比雪奴还不如,死了连一床烂苇席都不会有,说不定会被野狗吞噬,运道好些,可能会被武侯捕发现,收捡起来扔到乱葬岗。
后来,高力士就再不害怕了。他就算一不小心没了命,还会有谭昭昭为他收尸,真正为他哭泣。
她让他走,以后再也没人关心他,会叫他三郎,像是阿娘那样,给他煮上一碗香甜的酒酿煮蛋。
高力士仿佛感到身上的旧伤痕,像是盛放的花瓣那样,一点点舒展,撑开,血肉模糊。
痛意让他呼吸变得急促,周身冰冷,再也忍不住撑着起身,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往外迈去。
到了门边,他的脚步缓了下来,用尽全身力气,还是没能控制转回头,仓惶朝谭昭昭望去。
谭昭昭倚靠在软囊上,侧身对着眼前太阳投下的影子,一动不动。
高力士眼里的那点光,逐渐就变得黯淡,一片死寂。他拧转头,奔下台阶,从庭院中间穿过,飞奔离去。
张九龄望着高力士跌跌撞撞离开的背影,再侧首看向安静的屋子,片刻之后,他苦笑一声,抬腿进了屋。
谭昭昭听到动静,抬眼见是张九龄,便又回转了头。
张九龄走到她身边坐下,将她的手握在掌心,轻声道:“三郎走了,走得很是匆忙,他好像很生气,很伤心。”
谭昭昭很是困惑地皱眉,一时没有做声。
张九龄觑着她的神色,道:“三郎一直拿你当做唯一的亲人。”
谭昭昭颔首,道:“是啊,只有亲人,最亲近之人,伤起对方来,才能刀刀见血。”
张九龄望着她,低低叹息了声。
以谭昭昭的聪慧,她岂能不知道雪奴是为何而死。但动手的人,偏生是高力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