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九龄忙举着双手后退,急急地道:“昭昭,剪子锋利,你且放下,让我来修剪,切莫要伤了你的手。”
谭昭昭除了喜怒无常了些,晨起偶有恶心反胃,平时能吃能睡。趁着秋日天气好,她出屋活动一二,被他看成是了不得的大事。
起初谭昭昭给他派了差使,将他支开,就问道:“让你去采摘的月桂花呢?”
张九龄顿了下,道:“昭昭,等下我再去采。昭昭放心,昭昭要多少,我就采摘多少。”
谭昭昭一听,顿时怒了,道:“好啊,张大郎你开始阳奉阴违了。你这般紧张,是因为孩子,还是因为我?”
张九龄毫不犹豫,脱口而出道:“是因着昭昭。昭昭,我怕。”
谭昭昭见他眉眼间挥不去的阴霾,心一下软了,安慰他道:“大郎,我真没事。怀孕之后不能成日躺着,得走动一二,有利于以后的生产。”
自从得知谭昭昭怀孕之后,张九龄夜里总是做噩梦,梦见她生产时,到处都是血。
有了孩子的那点喜悦,被冲淡得所剩无几。
张九龄上前蹲在她身边,取走她手上的剪子,道:“昭昭,我是张家的长子,阿爹阿娘以前经常同我说,要早些替张家开枝散叶。你有了身孕,我当然很欣慰。要是拿你的身子安危来比,我宁愿你不生养,膝下无子。张氏不缺人延续香火,还有二郎三郎呢。”
谭昭昭听得心中暖暖的,笑道:“大郎,你可别跟阿家阿翁这般说,仔细他们骂你不孝。”
张九龄亦笑起来,道:“我只同昭昭说,昭昭清楚便可。”
这时,千山拿着两封信走进来,道:“大郎,九娘,韶州府来信了!”
张家同谭家一并来了信,谭昭昭接过娘家的信,准备进屋再看。
张九龄已经迫不及待打开了信,他放眼扫去,脸色逐渐变得惨白,眼神空洞,茫然望着某处。
第四十九章
谭昭昭起初还没注意, 正拿着谭家的信翻来覆去看,回头笑看着张九龄,见他神色不对, 笑容逐渐消失,上前轻轻握住了他的手。
向来干燥温暖的手,此时冰凉。
谭昭昭心被揪紧,按耐住焦急, 唤道:“大郎,大郎, 怎地了,发生了何事?”
张九龄僵硬地看向她, 眼神空洞,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回荡:“昭昭, 家中来信, 阿娘生了四郎, 阿耶去世了。”
谭昭昭脑子跟着嗡了声。
张弘愈年方四十出头,正值盛年。在韶州府的时候,谭昭昭同他统共没见几次面, 除了请安时见礼问候, 连话都未多说过一句。
张九龄却不同。
张弘愈与卢氏, 待张九龄倾注了全部的心血。他是他们的长子,是全家阖族的希望。
张弘愈仕途不顺, 只做了几年的县丞,他性情内敛沉默,到始兴乡下定居之后, 身子一直不大好。他们离开韶州府时,张弘愈方病了一场, 尚未完全恢复。
考中进士之后,张九龄本有假期,可以回韶州府探亲。因着路途太过遥远,一来一回,加之庆贺吃酒,起码要大半年,他便没回去,打算在朝廷站稳脚跟之后,再告假回乡。
当时不回韶州府,也有谭昭昭的一部分原因在,她不喜韶州府,张九龄一清二楚。
若张九龄要回乡,她身为妻子,没理由不回去,除非她已不是张家儿媳。
张弘愈知晓他考中进士,进门下省做了左补阙的消息吗?
他没能见上张弘愈最后一面,会恨她吗?
长兄如父,张九龄底下还有不知可否出嫁的张大娘子,蒙童张九皋,牙牙学语的张九章,尚在襁褓中的稚儿,以及卢氏。
谭昭昭闭了闭眼,握住张九龄手,道:“大郎,我们进屋去。”
张九龄嗯了一声,乖巧地随着谭昭昭进屋,她牵着他的手,在胡塌上坐下,吩咐眉豆去煮酪浆:“多加些蜜。你去跟阿满他们说一声,张郎君去世了,院子的灯笼,糊上素纸,准备孝服。”
眉豆惊讶了下,她赶紧应了声,下去匆匆准备。
张九龄端坐着,双手搭在膝盖上,右手中始终紧捏着信,一瞬不瞬望着前面。
谭昭昭轻叹一声,走上前在他身边坐下,将信从他手中取出来,从头到尾看过去,心头滋味更加复杂。
张弘愈生前得知了张九龄中进士,只未能等到他派官的消息。
哪怕派官之后赶回韶州,也见不到最后一面。
虽有遗憾,总好过张弘愈怀着彻底的失望离世。
张弘愈起初打算等到张九龄进士放榜的之后,再送张大娘子出嫁,靠着张九龄的进士身份,远嫁到徐家之后,她能得婆家高看一眼。
还没来得及操办张大娘子的亲事,他就去世了,张大娘子要留在家中守孝三年。
徐家乃是书香门第,有张九龄这个进士在,肯定不会退亲。
徐氏儿郎年纪本就比张大娘子大两岁,等她守孝三年后再嫁过去,估计庶子庶女都一堆了。
按照如今的世情,在正妻嫁进去之前,已有庶子庶女出生稀松寻常,良家子出生的侍妾都通买卖,庶子庶女基本连族谱都上不了。
去世前,四郎刚出生一个月。
新生,死亡。
谭昭昭下意识轻抚小腹,想劝,却不知如何开口,便拿了软囊垫在他身后,让他能坐得舒适些。
张九龄终于回过了神,转头看向她,道:“昭昭,我没事。岳父给你来了信,岳丈岳母他们可好?”
谭昭昭这才去拆谭氏写来的信,看完之后,将信递给了张九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