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为奴

第79章(1 / 2)

沈徽听了狭促一笑,“这些人,隔三差五就找点事儿让你不痛快,你倒也能一直心平气和。”

说罢,他转顾刘瑀等人,“朕和厂臣的意思也是如此,京官俸银照旧,不必减免改动。”

刘瑀当即谢恩,待要再说话时,一旁的内阁辅臣,文渊阁大学士尹循吉忽然跪下叩首道,“万岁爷圣明!臣等今日已无要事面奏,请旨告退。皇上万岁万万岁。”

刘瑀一愣,脸上不免带出几分尴尬,又见众人都随着尹循吉叩首口称万岁,也只得轻叹一口气,俯身行下礼去。

“这尹阁老是个有眼色的,他素日里对你还算尊敬客气。”刘瑀等人走后,沈徽抿口茶徐徐笑道。

容与摆首说不然,“此人一贯明哲保身,不干己事绝不开口,外头人说起来,都笑称他是纸糊的阁老。”

“朕的文臣们都成了纸糊泥塑的了,满朝文武皆等着你一个人拿主意,是我信你不错,可这些人哪个不是藏在暗地里,等着把事情推给你,拿你错处,若是你得势,他们就乐得奉承,哪天你失了我的欢心,看他们还不活吞了你。”

这些事想多了,难免让人觉得郁郁心凉,容与闲闲一笑道,“所以我日夜祈求上苍,千万不要让我失宠于你才好。”

沈徽嗯了一声,眼含笑意,声调温和的戏谑道,“说不准,你如今学的这般贫嘴滑舌,我倒是很怀念,从前那个温顺谦恭的林容与。”

那日之后,林升和容与笑谈起,内臣们对尹循吉等人多有讽刺,偶尔见面也会戏弄他们,“素日总说皇上不待见你们,等到真召见了,怎么又都只会口呼万岁万万岁了?”

更有刻薄的,甚至给这届内阁辅臣们起了个形象的外号叫“万岁阁老”。

沈徽也觉得多见这些人殊无用处,依旧由容与代为处理日常政务。皇权集中,皇帝一言九鼎,下头人只好表现出俯首贴耳。容与明白这个道理,也怕长此以往朝廷官员锐气全无,正气匮乏,因向沈徽建言,借下一期会试时,当选出一些有心实干的人才来,为朝堂上树些新风气。

天授十八年伊始,万国来朝,皇帝在太和殿接见各国使节,随后设大宴。待九章之乐承平曲奏完,有安南使率众恭贺,“天启嘉祥,圣主中兴,民安物阜,国运隆昌,臣等恭祝皇上奉万年觞,胤祚无疆。吾皇万岁万万岁。”

群臣齐齐叩拜,大殿内外所有人皆伏身恭贺皇帝。容与侍立于御座之侧,自然少不得要撩袍屈膝,随众人一起拜倒。

岂料刚刚俯身下去,膝头未及触地,沈徽忽然伸手一把挽住他,目光如水,轻吐两字,不必。

容与一怔,趁他发愣之际,沈徽再次用力将人拉起,笑道,“你站在我身边就是。”

无奈起身,完全没料到沈徽会在这样的场合下,免去自己对他行叩拜大礼,容与在心里轻叹,这任性的人呐,到底难改天性里的大胆决绝,眼下集权在握,没有人敢再公开挑衅他的权威,越发给了他随心所欲的机会。

于是当群臣再度抬首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皇帝含笑端坐受礼,所有人皆跪伏在地,唯有司礼监掌印林容与一人独立于御座旁,身姿挺拔不动如山,安然接受着所有人的参拜。

沈徽觉得既受用又得意,他就是要以这样的方式,实现他曾许下的心愿——有朝一日,和林容与一起,并肩享受世人仰望,群臣钦畏,一同感受这煌煌盛世带来的无尚荣光。

第130章 舆情

被爱人理解尊重,继而捧上如此显赫的位置,任何人都会觉得欣喜欣慰罢。然而一抹阴云浮上心头,容与站在哪里,没有惶恐不安,却又着难以言说的怅然。

时下的盛极荣光,已超越了身份所能承受,就算国朝宫府一体,就算林容与已是人尽皆知,人人默认的内相,但盛宠之下呢,只怕接下来就会是麻烦不断。

果然波谲云诡一触即发,这年上巳节过后,御马监秉笔梁明奉旨在湖广荆州一带征矿时,突遭当地百姓围攻驱逐,不久武昌、汉阳等地数百人围堵梁明于税厂内,百姓投石放火,殴打征税内宦,直到当地巡抚带兵驱逐,才使梁明暂时得以脱困。

容与此刻人在养心殿,手里正拿着武昌兵备佥事冯应增,弹劾梁明九大罪状的奏疏,待他念完,沈徽冷哼一声,“梁明现在回京路上,弹劾他的折子就雪片似的飞到朕手边。依你看,他是真做了天怒人怨的事,还是给朕征税本身才是最招人恨的一桩事?”

将折子掷于案上,容与抬首道,“去年矿税岁入四百八十万两,是近十年间来最多的。可惜这笔钱充入国库和内府,白花花的银子到不了地方官手里,还有那些受地方官保护的大小商户,得不到实惠早就横生不满。这时候爆发不足为奇,只是闹得这样大,地方官员怕是早有准备,或者干脆就是幕后推手。还是那句话,不惜大动干戈,制造舆论,所图者不过是个利字。我看很快就会再有人上疏,建议免征商税矿税,改增徭役,至于劝谏的理由,自然也是还利于民这类冠冕堂皇的话。”

想起当日在维扬书和成若愚一番对谈,他不禁感慨,“若真能还利于民也还罢了,只是到最后还是还利于官绅。不征矿税,国库财政锐减,赈灾河工出兵用饷又是捉襟见肘。眼盯着老百姓种地那点钱,这些人倒都不考虑小民的辛苦艰难了。这折子上说梁明借征税贪渎,从升平一朝我认识他起,他就是个谨守本分无欲无求的人。他在外头的宅子我也去过,平平常常的一个两进院子,靠他俸禄足以支付。我不敢断定他一定没有这些事,但不管怎样,都该等人回来查清楚再说。”

容与所料不差,随后各地官员陆续上奏,要求停止征收矿税,改增田赋徭役的折子又如雪片一般飞入御前,然而所有这类呼吁,都被他以百姓受天灾之苦,安忍加派小民为由悉数驳回。

朝野物议沸腾,接下来负伤在身的梁明回到禁中,容与不得不查办其贪渎一案。先将其人暂时革职,着司礼监查抄所有家产,所幸结果和他估计得不差,梁明实无侵吞矿税贪渎之嫌。

面对查抄结果,官员们仍摆出不依不饶的态势,弹劾的折子上清楚写道,恐梁明早有准备,事先将其财产钱帛转移至他处,且令司礼监查处御马监,难免会有失公允。

言下之意,是林容与有意包庇梁明。沈徽大怒,明发上谕革去冯应增官职,更一举将后续上疏的湖广官员全数免职。

“简直是欲加之罪!查抄结果摆在眼前他们不信,就这么认定了梁明贪渎?倒是拿出证据来给朕看啊,偏生又什么都说不出,惯会罗织罪名!”他翻着那些弹劾梁明的折子,眉目间全是愠色。

容与冷静的劝道,“内臣的身份出外多少有些尴尬,且也没什么好形象。历古至今都为士绅和百姓歧视,凡事一经内臣之手,难免更遭世人抵触。其实我也想过,停止由内臣征税,改做地方官员自行征收,可他们如果肯配合又何用闹到今日这个地步。内臣出外,尚有官员可以监控弹劾其行为,可这些官商老爷们互相包庇扶助,他们的行为又该由谁来监督呢?”

沈徽听他这么说,面露有一丝不忍,轻声宽慰道,“很多人并不了解你,不免以己推人有失偏颇,我一直都想让世人看看,你究竟是怎样难能可贵的一个人……即便当世没有人知道,后世也一定会给你一个公允的评价。”

容与低头,淡淡笑道,“很早以前,我就不在乎别人如何评价了。也清楚知道,有些事情不是努力就会有结果。何况也不能全怪旁人,他们当然无从知晓我行为的初衷,我内心的想法,也不会有兴趣知道,多数人在乎的只是结果。而这个结果,一目了然,我是一个与士绅官僚群体敌对的人,离间挑拨了君主与臣工的关系,兜揽权利,排除异己。”

见沈徽深深凝眉,眼中似有忧伤,亦有疼惜,容与再对他慷慨一笑,“我从前说过,罪我者,不计其数。知我者,惟一人足以。现在我还是这么想。而我已达成心愿,复有何憾?”

他不觉遗憾,可沈徽却不能不做出决断,在以雷霆之怒革职一众湖广官员之后,矿税引发的风波终于暂时在湖广及外埠平息。但在内阁枢部,却只是刚刚开始。

连日来沈徽犯了头风,只在乾清宫安心静养,容与怕打扰他休息,每日便去司礼监值房处理政务。

内侍取来今日的折子,他正一一展开来批复,忽然听见廊下传来脚步声,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清冷中隐含傲气,“林容与可在里头?”

内侍忙作答,被告知厂公此时正在处理政务,那人当即道,“那就不必拦了,我要说的也是政务。”

内侍被其人声势所震,来不及阻止,已被人夺门而入,来者却是都察院御史兼东阁大学士赵循,他不仅是两朝元老,更兼着太子太傅一职,容与不敢怠慢,站起身相迎,对他拱手致礼。

“厂公果然又在批红,皇帝不肯勤政,国家大事假手一个内臣,倒让你有了干涉朝政的十足借口。”

赵循瞥着他,身后一左一右皆跟着他的学生,他本人则掖着两手,高高扬起头,似乎根本就不想正视面前位高权重的宦臣。

见容与没答话,他提高声音质问,“前日矿税闹得沸沸扬扬,最后竟是将那么多湖广官员革职,可是你向皇上进的谗言?”

容与摇了摇头,“此事万岁爷自有圣断,林某不敢妄言。”

赵循全然不信,轻蔑道,“内相太谦虚了!如今满朝文武都成了摆设,只你一个人乾坤独断,还有什么是你不敢做的?我只问一句,你令内臣四处收取矿税,这这般恶政究竟要持续到哪一天?还是你当真要让天下都尽归宦官之手,才可心满意足?”

容与看着那满含怒意的面容,想着赵循刚过了耳顺之年,神色便已有几分老翁的垂暮之感。年轻时尚且刚硬不近情理,这会儿人老了,思维愈发保守后进,或许是真的想不明白沈徽的良苦用心。索性耐下心来,娓娓向他陈述为何要征商税矿税,为何要尽量轻徭薄赋。

赵循皱着眉头听完,愤愤道,“即便如此,也应当交由地方官员征收,一而再再而三派些内臣去做此事,现下弄出了哗变,你还不肯检讨自身?非要一意孤行,敢说不是出于你的私心?”

容与再耐释,“若是地方官员肯配合,又何须派遣内臣?内臣虽不才,但毕竟受制于宫规,受制于天子,相较外臣更便于皇上管控。地方官员大多有经营产业,很多亦有矿权,再同当地商人相交,彼此分割利益,所以才会他们百般阻拦。如果真让他们来征税,大人认为,真有人能甘愿放弃自身利益,做到公正公允?何况征税所得,也有少部分充为内帑,正该由内臣收取才更为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