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韶雪把什么都跟她说了,跟她说自己在事业单位里努力想要更进一步却艰难的父亲,说她工作安稳却没有盼头的母亲,看似温馨美满的一家人,其实每个人都不甘心,爸爸不甘心自己的学历上有欠缺,要眼睁睁看着学历比自己高的年轻人爬到自己头上,妈妈不甘心自己早早结婚被困在了凌城这个逐渐衰落的笑地方,他们都把出人头地的希望寄托在了尹韶雪的身上。
从小到大,尹韶雪的文科都强过理科,可是高中分文理的时候她爸妈完全没有考虑过让她学文,原因很简单,文科在就业上的机会不如理科。
面对父母的专断,尹韶雪连提出异议的机会都没有,高一期末考试她没考好,没有被分到七班这种实际上的重点班,她妈妈当着她的面吞下了一大把的药,告诉她这都是被她气病了。
她爸爸平时看起来很好,在她妈妈生气的时候还会出来当和事佬,可是如果不能让他满意,他也会突然暴怒。
文理分班之后尹韶雪的成绩一直卡在重点线上,上次月考她不仅是全班第一,还是全校第三,稳稳地把重点班的同学们都压了一头,她爸妈大喜过望,觉得她考浙大或者同济都有希望了。
期末考试的时候她却只考了全班第二,全校排名也在第十四名。
其实比起她中考或者上学期分班考试的成绩,这已经进步很多了,可她的父母却很愤怒。
他们认为这是退步了。
就仿佛那个全班第一全校第三的成绩才是她尹韶雪应有的水平,没有达成那个目标都是尹韶雪懈怠了、退步了、堕落了。
尹韶雪试图辩解,期末考试是全市统一考试,不管是题型还是范围都跟月考的差距极大……可是她妈妈一句话就让她闭上了嘴。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要给我们希望呢?”
在那个瞬间尹韶雪茫然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月考考了个前所未有的好成绩竟然成了她的错误。
那之后,他们家就陷入了冷战之中。
准确地说,这是一场尹韶雪父母对她的“单方面制裁”。
她父母都自诩是体面人,不会打她,也不会骂她,他们管教孩子的准则是“最好的孩子用眼就能教”。
于是,放假这么多天,她父母如非必要不跟她说一句话,他们视她如无物,希望她能够在“足够的冷静”之后来向他们忏悔。
如果是以前,尹韶雪说不定真的会这么做。
比起一些“对错”,不要让父母生气难过才应该是最重要的。
可是现在,尹韶雪不这么想了。
或者说,每次她想像之前那样跟爸妈认错,赌咒发誓自己下次会更努力的时候,她都能觉得有什么东西封住了她的嘴,堵住了她的嗓子。
她的脑子里有个声音跟她说:“你的成绩明明是进步了,你也在努力了,为什么要道歉?”
于是,事情就一天又一天地僵持了下来。
从寒假开始,一直拖到了今天。
这是从前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情。
今天她从姥姥家回来,刚换了衣服,就觉得自己房间里哪里不对。
几分钟后,她去接水喝的时候,在垃圾桶里看见了熟悉的本子,已经被彻底撕碎了。
水杯掉在地上的声音吸引了她爸妈的视线。
没有人给她解释。
她爸爸继续给同事打电话,她妈妈继续看电视。
仿佛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这些被撕毁的东西不过是他们“无声惩戒”的一部分。
尹韶雪提起了垃圾桶里的塑料袋,穿上了羽绒服,她下楼,把她在假期挤出了时间写的一篇又一篇小说一股脑扔进了小区的垃圾箱里。
那些故事,她为它们哭过,为它们笑过,为它们痴过,她曾经在入睡前反复推敲一个场景,忽然有了想法,她凌晨两三点都会爬起来把瞬息间从虚空中冲向她的灵感紧紧地拥抱住,用她的笔。
在被撕毁的那一刻,它们都失去了意义。
就像她这个人,在被父母无视的那一刻,她仿佛就不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所以她得低下头,得道歉,得忏悔,得得到一个“好孩子”的标签,不然她就不配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盛罗,你有没有什么时候,觉得……这个世界都是虚无的?就是……你好像站在这儿,眼前的一切都是你最熟悉的样子,但是你自己其实和你最熟悉的一切都毫无关系。”
说这些话的时候,晃着脚丫子的尹韶雪觉得自己像个哲人。
她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是一个怎样的状态,愤怒是有的,痛苦也是有的,可是又离她好像很遥远,她在一瞬间顿悟到了比痛苦和愤怒更令人恐惧的东西,但是这种东西她说不出来,甚至无法在心中描绘。
盛罗扒好了橘子皮,把圆咕噜嘟的小砂糖橘整个扔进了自己嘴里。
“嗯……有过吧。”
盛罗看了一眼门口,门是关着的。
“就是觉得自己和这个世界没啥关系呗,我也有过这种时候,过去了就好了。”
橘子皮她没有扔进废纸篓,而是捏在手里,用手指肚一点点撕成了小圆片儿。
“有段时间,我一直觉得我是一部电视剧的主角。”
床头的小闹钟滴滴答答地往前走。
橘子皮被撕开的声音也十分清晰。
盛罗的脸上带着一点笑,仿佛在讲故事。
“电视剧的剧情可狗血了……妈妈被怪兽给关起来了,我得学好武艺,把我妈妈救出来了。那时候我一会儿觉得自己是赵燕翎,一会儿觉得自己是厉胜男……只要好好学本事,就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得到自己想得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