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时候学了几句,八几年的时候,矿上弄了个项目说是要去跟着考察团参观,结果我刚学了几句,东德没了。”
说着,盛永清老爷子苦笑了下:
“我年轻的时候就是专门当翻译的,更早的时候还学俄语呢,学着学着,两边儿断交了。”
“你还会俄语?”陆鹤原大为惊讶,又说了一句俄语。
盛老爷子又跟上了。
陆老头儿来精神了,他可真没想到,回来了凌城竟然还遇到了这么有意思的同龄人。
盛老爷子却不想跟他再唠外语了:“说着也没意思,搞了半辈子翻译,结果一次国都没出过。”
“这算啥呀!想出国还不简单,你想去哪儿,德国?俄罗斯?巴西?我都去过,你收拾行李我掏钱,咱们正赶上出过过年!”陆老爷子来劲了,手指头扒蒜越来越有劲儿了,“我可是很久没碰上能跟我说得上话的了,咱们呀,就从……贝加尔湖开始走,我在那画过几幅挺不错的话,有空咱们去北京看看,然后呀,咱们去叶卡捷琳堡,然后是莫斯科,转个圈儿咱们去明斯克,那都是我当年去过的地方,再走一遍也挺好,我能带着你……再带着你老伴儿,我带着你们去看看我以前住过的地方……一溜圈儿,咱们穿过东欧去德国,要是赶得上,咱们就再去趟非洲,我有几幅在非洲画的画让美国人买走了,我正想着再去画点儿新的……从非洲咱们再去南美洲,我其实还挺想去南极看看的。”
他越说越来劲。
久远的回忆荡涤在他日渐陈朽的脑海中,那些被时代赋予又被时代剥夺的触感和色彩在他的意识中重新鲜活起来。
他想起了自己过去的一副又一副作品,现在的人们只会赞美那些画的美,分析那些色彩的构成,用各种各样的美学语言去强调它们的价值和他的价值,却往往忽略了这些画都是他记忆的一部分。
他生在战火之中,成长于洪流奔涌之时,又因为因缘际会接触到了现在逐渐被边缘化的苏式美学,他又侥幸在色彩上颇有天赋,如此种种,才有了如今的陆鹤原。
比起那些只关注他的这一幅画和下一幅画或者每一幅画拍卖价格的人来说,他更希望能跟与他有同样时代印记的人在他的回忆中畅谈,在易北河边他可以讲东德时的易北河,也可以讲他记忆中的凌城,而每一抹属于记忆的色彩都有人给予他回应。
他的画布可以延伸到另一个人的记忆之中,而更多人的记忆,就是他们对时代的另一种铭记。
把他手边蒜皮儿给收拾了的盛老爷子傻眼了。
他一溜烟儿回了厨房:“罗大厨!罗排长!外头那个倔老头儿要忽悠我出国!”
罗月女士颠了下炒勺:“你这不没给忽悠走么?西西快回来了,酸菜炖粉条分了一些出去,我加了火添了肉……小陆同学怕是不够吃,我再做个溜肉段还是做个辣椒炒肉丝?”
事关外孙女吃饭的大事儿,盛老爷子也顾不上有人要拐自己出国的事儿了:
“有酸菜了配米饭了,要不就整个鱼香肉丝?一个酸的一个甜?”
“也行。”
说话的时候罗大厨从菜篮子里随手拿出了一个胡萝卜。
等她把胡萝卜快刀切成丝,灶上的冒鸭血也好了。
起菜,上菜,
抽着空,罗老太太擦了擦手,走出了厨房。
“蒜赶着用呢,扒好了吗?”
陆鹤原活动了下受了累的手指头,看向罗月的表情已经多了点儿敬畏。
“扒、扒了这些。”
罗月罗大厨看了那些蒜一眼,只看了一眼,陆鹤原刚刚那种兴头儿就被打没了。
这世上就有一种人,他站在那儿,就是结结实实地站着,像一棵树或者一块石碑,没有人会试图徒手去撼动他们。
陆鹤原数十年中游走四海,见识广博,见过几个这样的人,他们大多出现在某个即将天崩地裂的瞬间,以一己之力改变了其他人的命运。
眼前这个腰板笔直的老太太身上有着和他们太相似的东西。
可是又很矛盾,她的五官能看出她年轻时的漂亮,她的身架骨骼能看出她有过一段时间的军事训练的经历,可是……又有点儿别的。
扑面而来的烟火气仿佛在隐藏这个女人的过去,又仿佛在为她浇筑新的形象。
这太特别了。
七十多岁的陆鹤原去摸自己的外套,他想把这一刻的这位女厨子画下来。
“那个……我能不能……”
“扒得太少了,也扒的太用劲儿了。”
罗大厨拿起没被剥皮的一瓣蒜,手指摁住尖头尖尾的位置用力一捏,蒜皮就从头到尾裂出了一条缝。
用指尖一挑,蒜皮就落了下来。
“干活儿得这么干才能干得好,一边干着活儿一边惦记着出去旅游,满脑子欧洲非洲南美洲的,您这一小时工的价值在哪儿呢?”
旁边儿收钱的盛老爷子偷眼儿看着,还真怕这个老头儿又跟罗大厨争讲起来。
怎么说呢,罗大厨她从来不怕讲理。
主要是别人怕她。
看看人家扒的蒜,陆鹤原往座位上缩了下,满腔的绘画渴望竟然被对方的气势给完全镇压下来,说话也不像之前那么有底气:“那要不我再加半个钟的活儿?”
“您一直干不好,干活儿干到晚上是不是还得再吃顿饭才走?”
终于,陆鹤原闭上嘴,安安静静地继续剥蒜。
盛罗刚回家就发现小馆子里气氛不太对,左右看看,她发现了那个闷头扒蒜的老爷爷。
“姥爷?又有人吃不起饭了?”
“嘘。”
盛老爷子生怕那个老头儿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