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不知听没听见,睫毛还沾着泪花,眼皮已垂耷下去,昏睡了。
待到中午他再醒时,又望住黎里,仍是望许久,像要把她记住似的。
那目光看得黎里心碎,却努力微笑:“干嘛这么看我?”
燕羽轻声:“我现在跟高晓飞打架,肯定打不赢了。”
又是无厘头而没来由的一句话。
黎里问:“干嘛要跟他打架?那种人,也不怕伤你的手。”
燕羽没做声,只是默默望着她,望着望着,就又流了泪。
黎里起先不明白,等他又模糊睡着,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当初在学校,因高晓飞传她谣言,他狠揍过他。那大概是他生平第一次主动打架。
他刚那句话的意思是:要是现在,我保护不了你了。
是啊,他做梦了。梦到有人伤害她,但他没有力气,身体也动不了。急到发疯却不受控制,根本保护不了她。醒来就心痛地落泪了。
到了下午,他又从噩梦中惊醒,脖子上全是汗。那时,窗外夏天的天空蓝得纯粹,没有一丝云彩。
黎里守在他身边,问:“喝点水好不好?”
燕羽虚弱地点点头。
于佩敏把床头摇起来一点,燕回南递来水杯,说:“又做恶梦了?”
燕羽嘴唇干枯,眼神茫然:“很奇怪,梦见宫教授变成坏人。不知道为什么做这种梦。”
燕回南摸摸他的头,说:“宫教授怎么会是坏人呢?”
黎里心微沉。明白他对这世界的最后一些信任,正在瓦解。他内心的秩序已开始一片片崩塌。
燕羽喝了点水,望着虚空发呆,并未立刻睡去。
于佩敏问:“要不要把床放下,躺一会儿?”
他摇了摇头。
“那跟爸爸妈妈说会儿话,好不好?或者,你要是累,就算了。不说。”
“爸爸。”燕羽说,“你说的话,是对的。”
燕回南不解:“什么话?”
“你说,这个世界,有些既定的东西不属于普通人,再努力也得不到。靠自己走得再高,也有天生更高的人来欺你。普通人活着,就是被压榨被掠夺的。”
因生病,燕羽脸色更清凌苍白了,人没力,话说得慢而平,“我记得,那天坐在家门口台阶上,你跟我说这些话,院子里落了一地的樱花。”
他说到此处,眼神空洞起来,似乎在回忆那天的落樱。
燕回南大愕,忙劝:“不是的儿子,那都是我说的浑话!你不是,知道吗?你已经很厉害、很强大了。你现在多优秀啊,就再没见过有你这么好这么优秀的孩子。”
燕羽不知听也没听,气息像一缕丝:“这么多年,我以为是我没反抗,所以会输。可其实,反不反抗,都是一样的结果。生来就注定的。”
他保护不了黎里,保护不了自己,保护不了他的家。也争取不到公义。身而为人残留的最后一丝力量、尊严都被摧毁——他保护不了任何他在乎的人。哪怕凭自己咬牙努力到如今,奋斗得到所有,却依然是可以随意被践踏的。
就像他的一个噩梦里,出现了黎里和一个小孩。可有很多的恶人围攻,他保护不了黎里和她怀里的小孩。最后,他像他爸爸一样,活在一生的悔恨里,人不像人鬼不像鬼。
燕羽轻声道:“爸爸,我就是不同层面上的,另一个你。”
黎里听言,心狠狠坠落,摔砸得四分五裂。
她忽然意识到,对他最致命的打击,并不是十二岁时的身体伤害,而是如今的精神摧残。
摧毁他的也不是所谓性侵,而是世界观的崩塌。他要活下去,就必须接受这个世界是丑陋肮脏的。那为什么不去那个玻璃般的世界呢?有那么个世界吧,更干净,更透明。
黎里一瞬要涌泪,怕影响他,以接水为由,慌忙跑出去。
燕羽呆望着她离去的方向,望着她背影消失后那空荡的门洞。
燕回南心如刀绞,痛苦嘶声:“儿子,你怎么会是我呢?你比我好几万倍,你不会是我,也不会有这样的命运。你现在生着病,身体很脆弱。先不要胡思乱想,越想越转不过来。我们好好休息,等身体好了再想,好不好?”
燕羽将眼神收回,苍白的脸望向他,朝他伸手。
燕回南凑近:“怎么了,孩子?”
燕羽的手触碰到他略显花白的鬓角,拂了拂,燕回南霎时红了眼。
燕羽眼睛很轻地弯了下:“爸爸,我知道你不容易;知道当年,你有苦处,你很难。我也知道,你尽力了。我不怪你。”
这是他第一次对父亲说这种话,燕回南死忍着,眼睛血红。
燕羽喘了口气:“你是个好爸爸,所以老天又给了你一次当爸爸的机会,给了你一个好的孩子。好好教燕圣雨吧。”他说,“你们是很好的父母。现在家里条件好了,好好把他养大,不要再让他受欺负。他会胜过我的。我也希望他胜过我。”
燕回南承受不住,霎时嚎啕:“是我卖儿子!是我卖儿子啊!”他猛地打自己脸,抽自己巴掌,抽得脸颊血红,嘴角裂开。于佩敏拦抱住他,放声嚎哭。
燕羽偏过头去,不看他们了。
“以前挣的钱,在你们那里。版权,将来都会是你们的。来帝洲后挣的,在我卡里。我要留给黎里。如果我走了,一定要给她。不然,我死了也会怪你们。”
于佩敏大哭:“你别想这些,你会好的。就算为了黎里行不行?我知道你对我跟你爸爸失望,觉得哪怕你走了,我们还有燕圣雨。那你想想,黎里呢?她还有什么?她这孩子从小那么苦,你走了她还有什么呀?!”
燕羽嘴唇发抖,顷刻间落下两行泪。蓦地一阵撕裂般的痛苦驱使着他俯身,哇地一大滩清水呕吐进垃圾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