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先后演奏完,跟解脱了似的。评委指出一堆问题,两人不住低头弯腰,虚心接受。最后,观众扔给两边的玫瑰寥寥无几。
300的分值,得了个惨淡110分,113分。
他俩回到选手席,众人纷纷伸手安慰。黎里握了握那女孩的手。女孩笑笑,坐到她和另一个女生身旁,说:“我不行了,你俩加油。”
接下来,两个男生上了场。两人的选曲比较符合自身实际,也扛住压力,拿到了不错的分数。虽说不会有太好的排名,但都发挥了自己的风采。
后来,另一个女生也演奏得不错,拿到了210分。她对自己很满意,坐到黎里身边,说:“女生独苗靠你了。”
但这话客气成分居多,毕竟,谁都知道她排名倒数。
黎里又往嘴里塞了颗枇杷糖。
巧的是,几个特邀以及从国外回来的鼓手恰好抽签顺序都比较靠后。随着比赛越往后进行,从他们起,演出效果开始大大提升。无论自身表现力还是与乐队的配合都非常精彩。热度计数值连番冲上八.九十。飙高的数值带动了观众的欢呼,欢呼声又给了鼓手正向反馈,形成良性循环。一个个越打越好。
等到上一轮排名第三六位的两位选手上场,效果燃炸了。排名第三的那男生,热度值冲破95,现场喊声跟演唱会粉丝有一拼。
接在他俩身后的是第二四位的选手。黎里稳住呼吸,认真听着对手们的演奏时,身边的女生拿帽子遮着,偷玩了下手机。黎里一瞟,看见了热搜爆榜#陈乾商疑似被指骚扰学生#,#糯糯妈妈发文#,#糯糯#……
“糯糯”是一诺的匿名代号。
世界静了下音,鼓声、欢呼声消失了。夜空下,舞台灯光晃动,黎里看向观众席。燕羽坐在地上,微抬着头,正认真欣赏着台上的演奏。唐逸煊低头看了眼手机,然后收进兜里。
像是感应到她目光,燕羽朝她的方向看过来。那一刻,演奏结束,全场欢呼,无数人的手伸向空中,朝台上扔玫瑰。
两人望着彼此,隔着重重的灯光、手掌和玫瑰。她笑了一下,他也笑了。
评委给了很高的点评,第二位、第四位的选手分获290分和286分。从总分上说,他们几位的排名相比第二轮没有任何变化。
最后登场的是垫底的黎里,和第一名的沈宸。黎里上台时心想,这大概是某种行为艺术。
沈宸先表演,黎里所在这片区域暗淡下去。
所有灯光汇聚去沈宸身上,照耀得他像个高贵的王子。他演奏的极高难度的《caravan》,爵士风十足。弦乐团的乐手们悠扬配合着,他无论姿态还是音乐节奏,既潇洒又痛快,既优雅又燃情,带着一丝丝不费吹灰之力的轻盈。像至醇的红酒、闪光的高脚杯、中世纪的珠宝、挂满名作的画廊……像维多利亚时期的装满了香料、象牙、宝石的航海归来的船。
他本就盛名在外,粉丝量众多,这次比赛他每一赛段都完美展示,当之无愧最优秀的鼓手。
随着他节奏的调动,观众呼声一浪高过一浪,热度值竟冲到100。待他演奏完,所有观众都将玫瑰扔向他。掌声、欢呼声、经久不息。
几位评委热情洋溢,夸赞连连,甚至没指出任何不足,不断感慨着表演完美,瑕疵可忽略不计。
沈宸拿到了超高的293分。现场一片尖叫。
黎里坐在舞台的昏暗处,很轻地抵了下舌尖,最后一点枇杷糖在嘴里融化。她看见评委们在笑,沈宸在鞠躬、在微笑,观众们在招手、欢呼、拍照,庆祝着冠军的诞生。
她坐在暗影里,看见满世界辉煌,不远处cbd高楼亮着灯光,城市的夜空墨蓝一片。
那一刻,她思绪忽然抽离出来,漂浮去了璀璨的露天舞台上方。她看到了小作坊里的妈妈,她t恤背后汗湿成渍;看到了寸头的黎辉,他在栏杆背后从少年长成了大人;看到小时候的黎里,打着劣质的架子鼓,在江州老旧的少年宫里跟着不得志的中年老师学着三角猫的技法;看到江州的那个黎里从13岁就踩着自行车、骑着摩托在烈日下风雨里走街串巷地送货……然后,突然之间,她就到了这里,和帝洲出生纽约长大熏陶于音乐世家的沈宸同台了;听他优雅高贵地展示着他那钻石般的人生。
她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上的茧,握鼓棒的、握车把手的、搬东西提东西的,分不清了。燕羽和她说,要对得起自己手上的茧;她的茧硬硬的,都是生活留给她的。
她抬头,全世界沸腾欢呼,只有一处是静止的——燕羽。他在人群中,像台风中心的风眼,静静看着她。
那些江州的画面,在她面前飞旋起来,一道滚进漩涡的还有手机上的热榜。这时候,网络上,吵得不可开交了吧。
呵,都算什么呢,她都走到这儿了,还有什么可惧怕的。只要她想往前走,谁就都拦不住。佛来斩佛,魔来斩魔。舞台算得了什么,过了这关,前头还有更大的风雨要闯!
她忽然就有些想笑。
她看向指挥,一刹那间,沈宸那边灯光熄灭;黎里的世界哐当一下亮起万丈灯火。
还沉浸在沈宸表演中的评委和观众们都静了静心,盯着台上、大屏幕上的女生,都没想到最后一位竟是上一轮排名倒数的女选手,可莫名的,却被她的气场给震慑住。
因为,所有人刚好看见了她嘴角那抹极淡的笑,像是……不屑?
对,不屑。
黎里一身皮夹克,梳着极其紧致的高马尾,额头饱满,头型优越。她气质凌然,相貌非常干净利落,不妖艳,却极有辨识度。
已近九点,晚风大了些,吹拂过她的面颊,撩起极细几缕碎发。她微垂着眼,面上没什么表情,甚至有些冷,冷到露天的全场跟着安静下去。
夜风微凉。屏幕上显示出她的名字和演奏曲:黎里《numb》。
字幕散去,她突然抬眼,一双眸子黑白分明而有力量,穿过镜头,与所有人直视;看得众人内心一窒,仿佛一瞬间,先前的表演全都清空,被她抓住,重新开始。
指挥手落,配乐团拉出几丝空灵的音符,黎里点着下巴,两手扬起,鼓棒猛地砸落,在军鼓吊镲上奋力击打。她却一下垂了头,束起的长发滑落脸旁,人一副颓废状,手臂却飞扬。有力的鼓点,配着空幽的西洋伴乐,一瞬奠定了狂暴又颓丧的基调。
众人情绪瞬间被拉起,仿佛走入一座废弃阴郁的小城,天空压抑,巷道狭小。还来不及看清,
她却一转肩,变了节奏,左手拿指尖缓慢而用力拍打着军鼓鼓面,右手握鼓棒急速细细地敲打嗵鼓。配乐低低沉沉,她仍微垂着头,随着脚踩踩镲的节奏而小幅晃动着身体。两只手仿佛独立于彼此,一快一慢敲打着全然不同的节奏。一边细密潜伏,一边空洞缓慢。
露天舞台上,灯光幽微下去,虚白的光照在她身上。众人被她鼓点牵引,进入了她编织的一座空城。建筑荒废,草木深深。有一灵魂,时而深陷恐慌,在道路上急速隐秘地奔跑,不知方向;时而陷入茫然,拖着脚步,一步一步在寂巷中游荡。
空荡的脚步声像屋檐、管道的滴水,滴、答、滴、答,提醒着时间的流逝。
黎里拍鼓的左手翻花般一转,握住鼓棒敲打鼓与镲,节奏开始慢慢堆积。如同那魂灵在迷茫,困顿,惊慌,捂头……可她逃不出去,永困其中。藤蔓遮住窗户,荒草长满车顶。绝望!
突然,黎里猛抬起头,双手狂暴地砸向鼓面,节奏骤然拉起,舞台飞旋的强烈光线一瞬全打向她。她手中的鼓棒快到在屏幕上掠出残影,她手臂舒展,在军鼓、一嗵鼓、二嗵鼓、三嗵鼓、五六片吊镲、节奏镲上急速飞舞,太快了!笔直的白色鼓棒幻化成了上下跳跃的无数颗连线般的珠子,在一堆鼓面镲面上蹦跳砸落。
她一脚踩鼓,一脚踩镲,分明纤瘦的身体却爆发出无数种节拍各异却融合得完美无缺的节奏!
钢琴、小提琴、大提琴悠扬地拉着,与她狂风骤雨般的击打形成鲜明对比。一个女生,力量充沛得可怕,像带着周身的暴力血.腥气息,把夜色击碎。
众人仿佛看见那空城之中飘忽的魂灵,突然有了具象的肉.体。她狂暴,疯躁,暴力,毁灭;像击碎了高脚杯、泼掉了红酒、打碎了珠宝、油漆砸向名画、热油烧掉庞然大船;像贫穷的街道、流着黑水的垃圾堆、沾血的墙壁、撕裂的水泥地;野生的杂草穿透铁轨、工厂、汽车、地面,将所谓文明的一切都吞噬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