仝则不跟他扯这个,只问,“干嘛来,又为试探你?”
裴谨点点头,声音都放得很轻,“那女的有点用,我诈了诈她,她权衡利弊,决定帮咱们一把,把梁坤军火库的钥匙给偷换出来。”
仝则精神一震,裴谨效率高这事不新鲜,高到这么出其不意还是颇让人服气的,沉吟片刻,他道,“那张字条我趁人不注意藏在树洞里了,不过你叫亲卫营赶在三十晚上进山伏击,有几成把握?”
裴谨轻轻摇这头,“没时间再拖,梁坤打定主意要把我扣在这当人质,估计是真动心想用我“以假乱真”——这是他女人说的。梁坤信不过俄国人,也不是什么英雄好汉,他有他的小算盘,怕你不肯留下我,预先找个女人来勾搭,捉奸成功就有口实,可以光明正大的扣留,再等第二批重炮到手,他就可以放手大干一场。”
仝则眉尖一凛,连带裴谨是否被那女人调戏都顾不上问了,“靠谱吗?你拿住她什么把柄,以防万一我再去震吓她一回。”
裴谨一边眉毛挑了挑,“用不着,你省省气力,人家压根也没看上你。”
仝则,“……”
裴谨顿了顿,渐渐敛去不正经的笑模样,“我号出她怀了身子,再一诈那孩子果然不是梁坤的,她眼下正愁日子交代不过去,本打算赖在我身上,反正是梁坤逼她前来,到时候应该能免她一死。至于梁坤手底下的人,其实心思各异,有些人并不想把事情弄大。”
他摩挲着下巴,接着道,“梁坤之所以盘踞在此处,是因为前朝有个王爷在这儿挖了藏宝洞,洞穴建得极隐秘不说,那山门还异常的结实,寻常炸药很难炸开。大门平日紧锁,要两把钥匙才能打开。我让她拿了两把相近的钥匙做替换,等三十晚上找个机会把她人锁进去,就算保她一条命,事后这个女人我还有用。”
仝则前后思量,缓缓点头,又想起裴谨看不见,便说了声好,跟着没留神碎嘴了一句,“想不到你还真会号脉,我以为是装的呢。”
说完立刻想捂嘴,似乎暴露了什么,仝则想起裴谨从没当着“张来生”的面号过脉,心下一慌,匆忙站起身,掩饰失误般的去寻茶杯茶壶。
裴谨抿唇发笑,其实他能看清对方起身时略显仓惶的背影,心里便在想,他的小裁缝到底是长大了,俨然已是挺拔健朗的成年男人形象,比从前还更多了一份精悍的矫健。
因为经历过风霜,于是被淬炼出了今天这幅模样。
裴谨觉得欣慰,同时心里也还是铺缀了遗憾,那份成熟美则美矣,却和他最初所设想的富贵闲适越来越偏离了。
“我通一点医理,摸个喜脉不成问题。”裴谨道,“但要摸出中毒,或者下的什么毒可就不容易了。”
这话实则透露了某些重要信息,以仝则的敏锐原本不难觉察,只可惜他这会儿正提起茶壶倒茶,水声淹没了后半句,叫人听不真切,且恍惚间还在惦记如何一锅端了土匪窝,便也并没太上心。
仝则拿着茶杯喝一口,尝尝温度适宜,方才递到裴谨手边,看着那渐渐被润泽的双唇,他忽然觉得这样相对无言挺不错的,甚至比在山下那段不尴不尬的日子还更自在亲密,原来在匪窝里,也能过出一种岁月静好,甘苦与共的从容来。
“你……”
仝则才说一个字,却见裴谨忽然摇摇头,伸手指了指头顶。
……这监听工作,开展的可真够勤勉,接下来两个人说话又要受限了,仝则无语蹙眉,便听裴谨笑问,“你的嗓子真不是天生就这样?”
这问题不是早都解释过,怎么又提起来,莫非是老奸巨猾的人对自己产生了额外的兴趣?
仝则脸不红气不喘,张嘴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你知道旱烟劲大,打从十岁起开抽,一天一烟袋,能不抽坏嘛,说起这个你会治吗?”
睁着眼说瞎话,裴谨知道他不肯讲明白,只能猜测那半年他到底遭遇过什么,从狼群围攻中逃生,中途还遇到过哪些危险?八成是生过病,保不齐还是重病,极有可能因此烧坏了嗓子,他想起小裁缝从前清越沉实的声音,心口狠狠地缩了一下,他知道即便将来相认,这人也未必肯对他吐露实情。
不多事,不抱怨,不迁怒,习惯报喜不报忧,都是仝则惯常的行事风格,如今已大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或许真该成全他那份想要呵护自己的心意,给仝则个机会充分地、尽情地去照顾自己。
裴谨想着,已从炕上坐直,起身好像要去放那杯子,不知道是因为坐久了腿麻,还是另有什么别的缘故,才一下地,双膝竟微微一颤,脚下便跟着踉跄了一步。
仝则视线根本不离他,手疾眼快一把抱住了他,等自己也站起身才把抱改成了扶,手臂碰到裴谨的腰身,职业习惯立时发作,顺势估量出这人的腰围清减了得有两寸,很想脱口而出“你瘦了”,忍了半天,终于还是硬生生把话给咽了回去。
那些“你来我往”、“暧昧丛生”还是留待以后再施展发扬吧,此时此刻裴谨不适合情绪激荡,虽然仝则从没把裴谨当成玻璃制品小心翼翼去对待,但也还是能时不时想起李明修曾叮嘱过的话,心里便会有些发怵——万一裴谨真比他想象中用情要深呢?
仝则不能,也不敢再冒任何风险了。
裴谨逮住机会,倒是一点不客气,不遗余力往仝则身上靠去,一面还不大满意的嘀咕道,“也不长肉,靠着太硌一点都不舒服。”
仝则,“……”
要知道跑马是多么好的锻炼项目,遑论几个月连续每天跑八到十个小时的马!他原本对自己一身精瘦的肌肉颇感满意,现在被裴谨这么一抱怨,再想想确是让人家依偎得不大舒爽了,那自得感顿时退散,居然为此还产生了一丝难以言说的歉然。
把人搂得更紧些,仝则的指尖依然会难以抑制的发颤,“你好好坐着,要什么只管说给我就好。”
裴谨被他按着肩膀坐回炕上,仰起脸,微微笑问,“要什么都行么?”
此时面对着面,他看得见仝则的脸部轮廓,却看不见那眼里一闪而过的讶然和慌张,但又看得见对方似乎无声在笑,露出了一口雪白的小牙,直晃得他心里一阵亮堂堂的。
仝则早就不在乎裴谨到底把他当成谁,对这种似有若无的调戏很是受用,拉起裴谨的手,在上头写道,“今晚累了,不折腾,咱们好好睡一觉,让屋顶上的人自己喝风去吧。”
裴谨似乎意犹未尽,良久才点了下头,一心二用边写边说道,“让你逞能,又没见过世面,熊瞎子是那么好猎的?那么多人不过搞了个熊崽子回来,还不如从前白山里有经验的猎人。”
手底下写着的却是,“养精蓄锐,明天找借口探一探藏军火的仓库。”
他谈正经事,仝则也就势问正经话,“那女人真能靠得住?”
裴谨写道,“她有性命之忧,必须放手一搏。梁坤多疑,要偷换不易,实在不行就只能炸了,老钱带着火药,数目不多,已藏稳妥,届时要能炸得开那道门,索性一把火点了这山头。”
这是下下策,仝则知道对于目下缺人少粮的裴大帅而言,梁坤那百十来支枪也能算是不菲的牙祭了。
“赶在三十之前,找个借口让你下山,然后……别再上来了。”仝则按下裴谨正要抬起的手,心底蓦然交织出一片柔软,眼神却又坚定无限,“记住你是裴谨,是所有人的主心骨,不能有闪失。你信得过我,就交给我办,我一定办好,保证全须全尾平安下山。”
写完,仝则笑了笑,嘴里顺着裴谨刚才的话,笑着调侃道,“少埋汰人,你听点话行不行?知道你要是生病累着了,我心里多不好受么?白天分开那会,就想着能早点回来,可不是为和你折腾,就是看着你才能觉得踏实。”
倘若裴谨能看清他此时的表情,那么或许也就能读懂,这些话背后蕴藏的含义——你运筹帷幄就好,剩下不管是去执行还是要冒险,统统交给我来做。
但裴谨也能够听得出,仝则的语气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笃定,此外更多了一种热切的温度。
他忽然间,心下涌起一股强烈的执念,那是继他“下野”之后从未出现过的。他要理清那药里的猫腻,尽快恢复视力,不再藏锋,也不再假模三道的弄什么韬光养晦。
——时间并不等人,他和他的小裁缝所拥有的不过几十年,那是只争朝夕的迫切,仝则可以不在乎是否风光无限,但他却不能总拽着对方经历生死一线,他要的是安稳生活,要的是从今以后携手并肩相濡以沫。
这一晚两个人各有各的心思,可也都算睡得踏实,在仝则呼吸渐渐均匀后,裴谨自被中摸到了他的手,十指紧扣握在了一起,尽管欲念不失时机地闪现,然而奇怪的,他很快就平复下来,感觉到的是比悸动更为强烈的,内心充实的平静和欢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