摊子上有卖纸糊的玉兔和仙鹤提灯,她看哪种图案都觉得喜欢,买了一大把提在手里,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少女毫不在乎,只一味笑得开怀,宁昀冷眼看着,只觉她流露出的快乐如此纯粹,仿佛带着光焰。
佛法里说“叁界不安,犹如火宅”,世间实无一丝平静之地,众生都在八苦之中挣扎,更何况是家破人亡、流离至今的他。面对这样的神情,宁昀只觉被有种被烫痛的错觉,忍不住微微垂下了眼睛。
他心中在想什么,谢萦却浑然不觉,只感叹道:“洛阳真有意思,这样的灯会我还是第一次见。还有什么地方好玩?”
不用宁昀回答,她自己已经游鱼一样钻进了另一群人里去排队。
“是谜语!我最喜欢猜谜语了!”
元宵灯谜也是惯例,只是当时人识字的极少,谜语是由摊主口述,猜对了就能换饴糖吃。谢萦跑得太快,小仆跌跌撞撞跟在后面拉着她的衣摆,主仆二人折腾一番,回来的时候各自叼了根糖。
一路走到街市中央的牡丹花王灯边,时间已至亥时,他们也差不多到了该分开的时候。
虽然对如此投缘的美人的确有些不舍,但毕竟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谢萦想了想,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个忙我必然帮你,不过等我拿到玉佩时,该去哪里找你?”
宁昀指了个方向道:“我就住在顺城街边,离这里不远。”
少女点点头,朗声道:“那我们便就此别——”
她的话没能说完,被一声凄厉至极、恐惧至极的叫嚷打断了。
“白灯匪!白灯匪游街了!”
两人同时回头,只见挤挤攘攘的人群中,不知何时竟然出现了一些戴着鬼面具的人。
那些面具青面獠牙,神情狞恶,在黑夜里显得异常可怖。鬼面人迅速撞开人群汇聚到一起,身上服装各异,显然此前是装成普通百姓,混迹在灯会中,听到信号再一齐戴上面具。
变故突起,周围一时尖叫声此起彼伏,而鬼面人凑成了规模,忽然齐齐举手!
满眼五光十色中,仿佛切进了一道刺目的白。
每个鬼面人手中都提着一盏雪白的灯笼,正是宫灯样式,只是不止外表全是白色,内里也不知用了什么蜡烛,只见那灯笼散发着苍白凄厉的光,几乎照得人双目刺痛。
——那就是炁教的白灯!
谢萦终于理解了为什么官府叫他们“白灯匪”,只见此刻百十盏白灯齐齐举起,仿佛将周围姹紫嫣红的彩灯一并压住,仿佛一支送葬的队伍突然闯进庆典。
谁也不知道这群人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这时白灯匪人人头戴鬼面、手提白灯,不言不语地左冲右突,驱赶着庆贺中的人群,真如百鬼夜行、无常现世。
一盏雪白的大旗迎风展开,宛如猎猎飞舞的招魂幡。无数白灯簇拥着那面旗,照亮上面的符号,一只血红蛇环首尾相衔,正是炁教标志。
人群互相推挤着,没命价逃窜起来,只是原本街头聚了太多人,又被白灯匪赶羊一样驱赶着,一时间四面八方的道路都被堵住。
有人被推倒踩住,惨叫声一时间此起彼伏,谢萦只来得及把小纸灯用力一丢,叫道:“怎么回事?这是怎么回事?!”
宁昀面色也极为震惊,显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此情此景,他心念微转间便能猜到缘由。
整个春节期间都没有庆典,百姓们憋到现在,元宵灯会上必然前所未有的人潮汹涌。炁教就是要趁着这个机会在城中作乱!
到处都是叫嚷奔逃的声音,檐下美丽的花灯被挤掉,连摊贩的棚子也被拽得散落一地,满地都是被踩得七零八落的彩色纸绢。刚才还姹紫嫣红的街头,此刻已笼罩在一片惨白光柱中,如同冥间地府。
远处有隐隐的叫喊声,大概是官军终于发现了异样,正朝这里合围过来。
百姓朝外冲,官军朝里闯,两相冲撞,街口一时间更加水泄不通。人群拥挤踩踏,有官军在大声叫喊着疏散,但人群惊恐万状,没头苍蝇一般,根本无法指挥,后面的人放声哀号,前面的则已窒息濒死。
大概是有官职高的将军赶到,合围的官军弓箭齐齐上弦,北侧一阵箭落如雨,射落不少白灯,也有不少百姓被误伤倒地。
两次箭雨齐发,终于在北边冲出一个缺口。眼前出现生路,被白灯匪驱赶着挤成一团的人们立刻鱼贯而出,也顾不得地上尸体究竟是民是匪,一概踩成肉泥。
官军冲杀进来,白灯匪也纷纷拔刀,两厢里杀成一团。
原本打算住进去的客栈就在这条街上,此刻显然是没办法再住进去了。刀剑无眼,谢萦一把将小仆提到肩上,防止他被人群挤丢,一边两手拢成喇叭,对宁昀大声高喊:“我们去你家!去你家!”
此夜洛阳城中乱作一团,然而城外的白云山上,古刹清幽依旧。
白云山的玉皇顶,孤绝高绝,向来只有清风流水为伴。这座古刹立寺于此已有二百七十年,没有信徒造访,唯有石雕的菩萨面容凝视着日升日落。
这是昙鸾尊者的居所。
这一夜万籁俱寂,有轻微的脚步声踏过草丛,驻留在古刹门前。
一盏白灯散发微光,来人摘下风帽,露出一张风霜清奇的面容。他提灯四处张望着,喃喃自语道:“是这里么?”
周围响起一个温和的声音:“我已代尊者在此候您多时了。”
来人抬头望去,才发现石阶上不知何时已经站着一个青年。
佛门重地,那青年居然并未剃度。只见他约莫二十六七年纪,手中秉烛,身披天青禅衣,面容说不出的安静宁和。
来人缓缓呼出口气,道出了信上的署名:“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