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飞点灯时,公孙远见到了息再。
“你与王太子同去,将人送到齐国后,再按归义国图西行,做好分内事。”息再与他擦肩,向冯娕礼。
夜被行宫照亮。公孙远眼里有光:“大人就这样放了我,不怕我此去不回?”
“我在省中等你。”息再恍若未闻,取剑去了,背行的影延长至车辕。
冯娕最不高兴息再。见他作臣下态与自己拜别,另有名世的风姿,心生别扭,总感觉为人运筹,便催促公孙远驾马离开。
两里路后,冯娕折下拍髀刀,一边把玩,一边回望灵飞。
这座宫城寂历黑暗,如今彻换昼夜,一转成为耀不能视的地方。后人游玩。或许还会为它吟诵佳作。
冯娕默然。
他是个少年,爱逐金丸,喜服流彩,这趟出行,却明白被夺目与受蒙蔽,其实分别不大。
“文鸢公主活下来了,对吧。”
“是,所以灵飞不必再禁灯火。”公孙远却一点也不想回望。他纵马向北,怀揣着对息再的敬畏,看得比一国的王太子更辽阔。
辽阔的景色里有侯国的君主。他结束县中事务,正在修整。
半边天亮,豫靖侯以为是大火:“什么?”
他急忙叫人去探,得知灵飞点灯,兴奋得不能自己:“那处的烂事已结束了。”
他就要备马去迎文鸢——豫靖侯确信生者是文鸢。不是的话,不管皇帝如何,他自会将息再的手脚砍去,敲碎其肘骨做带钩。
但一位贵客前来,挡住了豫靖侯。
“国中魏侯传远书,说这里有好的麋角,能制药,我便来了,”赵王步入室中,“你急匆匆地去哪?”
豫靖侯不情愿,将原委告知。赵王叹道:“行宫事在初秋,转眼已到深冬。这下结束,不知何时再开呢。”
豫靖侯不想陪他伤感,闷声说“谁知呢”,绕路要走,却被赵王抓住手臂。
两人身量一般高,赵王多了健壮。
“你去,要做什么?”
“接文鸢。”为豫靖侯责怪许久的、文鸢一宫的兄长,如今就在眼前,豫靖侯在亲疏上落了下风,情绪反而高涨,“起初,你应为文鸢说话,却为保全自身,沉默至今。现下还不许我关照她吗?”他挣扎不开,身边早已围满赵国的甲士。
赵王笑着,抓他的手却下死力:“文鸢不是你关照的人。起初我不说话,是因为她归父皇;入了灵飞,灵飞禁外人,她只归息再;如今宫事结束,她死,便归天地,不死——”
赵王逼近,直视豫靖侯的眼睛,从漆黑里看透他的心事。
“不死,则她此时应该焚香沐浴、配巾束腰,等待省中安排,准备做一份礼物,永远归属楚王。”
豫靖侯切齿:“楚王是他同血的兄长。”
赵王逼近:“你不是吗?”
心事被一语点破,豫靖侯愣着,人都热了一圈。
室内陶灯闪烁。他于闪烁中见出润泽的身体,与他相亲过的腰,丰乳与削肩,最引人的金链,穿过嘴唇,含混两人的唾液,在舌尖牵丝,吮吸吞没言语之后,一双眼睛曾乞求他,别这样。
豫靖侯发现自己做错了。
他颓然,甩开赵王的手,走到灯下。
“今夜和我去散心,拾些麋角,如何?”赵王坐了豫靖侯的位置,喝他未动的水。
豫靖侯点头又摇头,再对上赵王的眼,已经改换面貌:“好。但我明日要去灵飞行宫,我要眼见文鸢活下来,还要和她说些话,之后……”
“我护送你。”赵王玩笑时也稳重。
拾麋角的路上落山风,是刀割般的冷风,吹过穿戴整齐的人身时,尚且让人发抖,等到吹入侧殿,贴近文鸢,则立刻将她惊醒。
窗大开,火苗在连枝铜座上。
这里是前殿东侧的寝室。文鸢从榻上爬起来,环顾四壁。
壁画一位虹神,身上长出双首龙,正喷清泉。
文鸢看着,脚下有湿意。
有人帮她洗浴,为她的长发施用水萍,在她舌下垫了一颗白瓜子,却没帮她擦净体肤。文鸢动作时,满腹馨香。袷衣轻薄,又浸了水,裹住双肩,让文鸢以为自己被冷手捉住。
她爬到榻这头,要关窗;榻那头的息再便起身。床榻叫一声。
“唔……”文鸢惊讶,掩住胸襟。
息再从榻边过,带出水汽和膏泽秾。文鸢便知道自己为谁打理。掩不掩胸襟,也变得没有所谓。
她抬不起头,头顶降下绣幄,是息再放的——合窗以后,侧殿还冷。
两人隔着幄帐讲话,回声上梁。
“今晚休息,明晚回省,最迟一月以后,就去楚国。”息再不久留,还有很多事要忙。
“息大人,”隔着帐,文鸢抓住他的手腕,摸到凸起的腕骨时,她有点怯,然而一人的生死大过恐惧,“请救救他!”
半天没有人声。文鸢抬头,正好对上息再的双眼。
她吓得失语,手从他的腕部滑到他的指间,正要收回,却被反握了,连带着人一下子被拽到榻边。
“救谁?”
“救他,”文鸢害怕,眯起眼睛,越说越小声,“他,晏待时,住在晚馆的,与我一处的男子,身量,身量非常高,总是保护我……”
她不复求生时候的狼狈,但如今这副模样,可谓是陋。
“好。”出乎意料的,息再同意了,“正巧他剩了一口气,放任不管便会在启明时死去。既然你要救他,我便将他救活。”
“多谢。”文鸢点着头,还怔怔的。
听到晏待时活着,她欲哭,又含回两滴眼泪,转而有了更大的反应。
文鸢萌生了一颗俗人之中也罕见的、无比自私的心:这条性命是她的宝物,要贴身放,不然贮藏起来,再不然和自己的性命捆绑,让它们结成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