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华风月

欢情薄(2 / 2)

“朕不喜欢扭扭捏捏的。”皇帝眯了眯眼,“无非是偏宠碧落宫之事,左一个非我族类,右一个恐伤人心。你不敢说是怕说了治罪,如此不说便以为逃得脱板子了?”她揉了揉额角,“自己去宫正司领十个板子。”

“嗨呀,看你当的这个差呢。”如期跟着呵斥起来,“问个侍寝还叫你露出头来了,还不赶紧下去?”她一边摆着手将这小黄门拉出去了,才到得殿外,便叫了几个外头的侍子,“陛下罚了十个板子,你先回尚寝局安排顺少君公子晚上侍寝,别耽误事儿,明日再去宫正司也是一般的。”小姑娘眨眨眼睛,只是笑。

小黄门略略张着口,还茫然不知所谓,过了片刻才露出喜色,忙给如期哈腰,“是,是,多谢姐姐提点。”

这碧落宫的顺少君在宫侍之间素有恶名,以至于尚寝局底下的小黄门都暗自庆幸总是圣人往他处去,不必要他们为侍寝做那些准备。只可惜今日圣人突然有了心思,翻了牌子叫接他去栖梧宫承宠。

“听说碧落宫那位都不正眼瞧人呢,动辄斥骂底下伺候的。”

“塞北送来的蛮子,还指望他多有修养不成?陛下也就是这几个月图新鲜,说不准过了这段也懒得再瞧他。咱们只管闷头伺候好就算了,这位主子难说话,想来今日是讨不着赏的。”

“也是,两个月没面圣了吧那位,估摸着后头也熬不出来,四月里不也就新鲜了几日,后头世君公子回宫来,那位还不是只能在一边干看着。论起来,还是世君公子最得宠,只可惜去了灏州,旁几个都不出挑。”

“林少使不是……”

几个黄门议论了几句,才说到林少使,却不约而同沉默下来,摇了摇头,“算了。”又静下来,往碧落宫去。

阿斯兰还是头回被接去栖梧宫侍寝。皇帝嘱托,又叫了明心来教他侍寝的规矩,林林总总说了好半刻,明心才收了话头,“公子切莫心焦,陛下专寻了奴来,也是要宽公子的心。”

这位老内官生了副和善面孔,内廷里养尊处优多年,面上圆润饱满,笑起来也不显枯瘦,“规矩虽多,也多不过陛下欢心一条,公子只管去就是了,陛下不会为难公子的。”

镜中青年一头卷发被梳作一条大辫落到胸前,几绺散乱额发恰好与浓眉相接,蜷曲着扫入眉骨,更添几分秾丽。那对浓眉轻轻蹙起,底下鹰眼也随之敛去锐光,“是么。”

“是,陛下无论如何,都会护着公子的。”

镜中人拢了拢鬓发,露出耳尖上大大小小的耳饰。金银宝器,鲜亮得很。

待人都退下了,阿斯兰在寝殿打量了好几圈。皇帝内室里也不过如此,凤栖梧桐的落地灯盏,月影纱的床帏罗帐,卧榻往外便是妆奁斗柜,再外是更衣的小间,侍仆的碧纱橱。一路走出去,次间窗牖底下罗汉床上摆了一对半新不旧的靠垫迎枕,对着一条琴台;正堂屋里空旷,没什么多余陈设,也不过是那些楹联牌匾挂屏;往西去又是一路待客的次间,茶室,再往里便是书房。

灯火通明处,皇帝仍开了一份奏本,手上朱笔落在砚台上。见他走过来,宫人们不敢作声,只垂首在应召处候着,倒是皇帝听见脚步声抬头来,眼底还有几分怔忪,“你来了……哦,是到了这个时辰,等很久了?”

“……不久,随处看看。我没来过你的住处。”

“这有什么好看,”皇帝神色颇为柔和,“我叫人拿本世情话本子给你打发时间?”灯火晃动,在她脸上也渲上一层温软,“你自己寻个地方坐。”

来人才沐浴完,中衣外头披了件外衫,松松垮垮的,少了些平日的孤傲。皇帝招来长安,低声吩咐了几句,内官应了喏便匆匆退下。再回来时候,手里捧了一摞书。

“你也看这些?”阿斯兰往窗边椅子上坐了,随手拿了一本起来,“我听说你们从小都是学什么四书五经。教我汉学的书生,一提起来就是经史子集一类,我还想汉人实在虚伪没趣。”

“不许的,”皇帝仍埋首在文书里头,随口应来,“管得可严,都是偷偷看。上阳宫里有几块地砖不太牢实,便是藏这些东西给撬的。但现在不同了,想买多少回宫都行,只是没什么空闲。每天一睁眼就是哪里哪里有了灾情,哪里哪里赋税不齐,要不就是一群文人互扯头花,有时候是吵公事,有时候是吵权势,有时候还要直接在金殿上动起手来。”

“你们汉人也打架?”

“文人动起手来也能打死人的,前朝就有被活活打死在大殿上的锦衣卫。”皇帝笑,招手叫阿斯兰坐来身边,“你看的是哪一本?”

阿斯兰合了合书皮,留了根手指在内页夹着,“《紫衫记》,看着是布庄掌柜和几个美貌男人的。”

纸张翻动,余下一声轻响,是皇帝放了奏本。

“我有点印象,是不是最后查出来紫衫是某个贵公子遗留之物,闹了一场乌龙那个?”

小郎君瞪她一眼,“我才看了开头。”是怨皇帝提前便说漏了结尾,扫人兴致。

“对不住,”皇帝眨眨眼睛,“这本不在情节,其实在香艳处……”她一瞧阿斯兰又抬起眉毛要瞋视,忙收了话头,“我不说了就是,你缓些看,记得,缓些。”

她定有诈。阿斯兰见她双眼微弯便觉不妙,可如今这情势,他也再没甚利用处教她算计,想来不是什么性命攸关的大事,只得又耐着性子转回到书页上往底下读。

皇帝瞧他定下了心神,便笑,“你且先看着,有事便唤长安。”说罢招了贴身的女婢,又是一迭地叫准备沐浴就寝,东边便响了声音,备衣裳的有之,备毛巾的有之,还有忙着备水的。

阿斯兰没作理会。他耳力好,是在草原上猎虎捕狮出来的,可不愿用在这处,便仍旧是读手里头的话本子。依着皇帝所言,这本子写得不佳,无非便是那布庄掌柜同一帮狐朋狗友狎伎弄人的香艳故事。一会子是纳了城东一房贫户家里的幼子,一会子是在那烟柳地方逢着个家道中落不得已卖入风尘的官家公子,又一会子是瞧见街角鱼篓子的夫婿,总是几番风月叙过去,还是帐子里那档子事。

难怪她神色如此揶揄,阿斯兰咬咬牙。他腮边脸微微鼓起来,本是想放了手里东西,可又实在有些放不下去,又摆回头去看下一回。

这回明晃晃写着“美余娘心系汤泉庄,俏吴郎情定夕颜架”,显然叙着又是一桩情事。再一翻开来,竟是春情图景,满目香艳——那牵牛花架子上绑缚一个纤细少年,颈子同纤腰被吊在一根绳上,正拗着头哀哀浪叫;后头又是一个双生模样的少年正作那鸡奸戏,却对着前头美妇人暗送秋波;美妇人却是底下坐着一个,腿间跪着一个,面前还亲着一个,统共三个美少年一齐服侍。阿斯兰气血上涌,啪一声合了话本,一下就想起皇帝那似笑非笑的狡诈神情。

“公子,陛下唤您去寝殿。”一个女史碎步过来,“还说,务必带上话本。”

无耻之徒!

阿斯兰沉下眉毛,声音冷了几分,“知道了。”捏紧了书卷快步流星踏入寝殿,也不管后头宫人慌里慌张往外退的样子。

“我说了让你缓些呀。”皇帝披了件单衫斜倚在榻上,面上有几分笑意,“看到夕颜架那一回啦?”她才沐浴了,面上还留了几分热气熏蒸的海棠色,眼底水雾氤氲,瞧去正是一派娇美颜色。

可阿斯兰才看了些香艳不入流的东西,忍不住便想起话本子上的版刻春绘,一下顿住了脚步,“……嗯。”

那才不过是市井中人享乐法子,她可是皇帝,三宫六院……

话本子卷在手里被攥紧了,发出咯吱咯吱的纸张摩擦声。

“那一回是这本的精华处。”皇帝手撑着头,叫他往榻上来坐,“市井中人多爱俗世情色,写这些东西的自然也要迎合些。”

“……那你呢。”

皇帝闻言挑眉,“人称我作圣人,可我也是人子,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她只是笑,抽走了阿斯兰手里书卷。可怜一本好好的刻本,竟是被他捏得打了卷儿,团在一处。

“还不是一样,一丘之貉。”

“那你现在坐在这,”皇帝从背后搂了阿斯兰入怀,手上已沿着衣襟滑至脐下,头却枕着他肩膀,直往耳尖吹气,“不也是为了此事?”

“……”小公子才扭过头去,不料肚子不合时宜地叫了两声。

殿中静寂,宫人们早知趣退了出去,连带着外间灯火都熄了,这两声便格外清晰。

“你晚膳没吃饱?”皇帝哭笑不得,手便往床边金铃伸过去,没想着被阿斯兰拉住了。

“不是,你不用叫人来。我没吃晚饭。”

皇帝收了手回来,“身子不爽利?总该用些东西,人饿着对肠胃不好。”

“……不是。”

“心里不舒服?有什么人给你脸色瞧了?”

“……不是。”

“晚膳不合胃口?”按理他宫里的人是长安亲自挑的,许多还是从御前拨过去,既是照看,也是监视,不该有什么苛待之行才是。

“……不是。总之你不用叫人,要做就做。”

看来他是不会说了。皇帝也不再纠缠,搂了人入怀来,压上迎枕,先碰了碰他额头。唇间热息顺着鼻梁一路往下,正是气息缠杂时候,阿斯兰顺着她下颌凑上去,缓缓揽上女子腰身。

没想到又是两声咕咕打断了旖旎,皇帝一下破了功,没忍住笑出来,“我还是叫人给你上点吃食吧。这时辰要正菜肯定是没了,后头应当还有些常备的点心,马蹄糕藕粉桂糖糕绿豆糕白玉糕,或者干果蜜饯,配一盏热牛乳,你若想食甜些,再搁两匙蜂蜜。”

她的手在肚腹上按了按,“胃痛么。”

阿斯兰垂了眼帘,拗着不看皇帝,“我没你们汉人那么娇贵,一餐不食不会怎样。”

“那你可同我说说到底为何不用晚膳?”皇帝好笑,摇起金铃唤来长安,“拿些点心干果蜜饯来,再上一盏热牛乳。”

内官外头守着还以为是要水,没想到却是要食,应了一声便下去安排。皇帝批折子到夜里,时常晚间叫点心糕饼,晨间朝会前也要用些热食,故而值房里常有吃食温着,没多时候外头便点上了灯,又奉了小几来,上了些糕点干果。

“……你说我胖了,所以少吃点。”阿斯兰只盯着面前吃食,声音低低的。

皇帝微微瞠目,旋即大笑出来,“我可没叫你不吃饭啊,虽古来有一日二食的规矩,过了午时不再进食,但自前朝起开了夜市,也没人守这规矩了,一日三餐加夜宵,别饿着。”眼见着阿斯兰神色仍不缓和,她于是亲自拈了块黄金糕,“好歹用一块,不然夜里净听着你肚子叫了。”

那一小块糕这才消下去一个半月形缺口,“……嗯。”

皇帝见他自己捏了点心,眼珠子转了半圈讲起旧事来:“从前先帝喜欢纤细少年,宫中人争相节食以求消瘦。尤其内侍们有许多活要干,这节食消瘦也便只有被伺候的公子郎君同有地位的内官才行得。后来有一日夜里,先帝叫了一位郎君侍寝,黑灯瞎火的,”皇帝停了半息,“先帝才去了那郎君衣裳,手上一摸……”

阿斯兰的手便悬在半空。

“摸着一手的骨头,”皇帝将他手往上抬了抬,送去唇边,“恍惚还以为是骷髅架子。叫人点了灯,原来这郎君已消瘦得只剩皮包骨头,穿着衣裳瞧不出来,道是弱柳扶风,脱了才晓得身上已没什么肉了,连那事都不甚得行。先帝大怒,当场就叫人把这郎君原样抬回去,从此再没见过他。后头听说是久饥,落了一身病,没多久就殁了。”

一块马蹄糕被咬作两截落下肚去。

“你们女人真是麻烦,又要细瘦的,又不要太瘦的。”身边这小公子白了皇帝一眼。

“是么?纤细少年着华服更好看些,可男人不能只有套着衣裳时候好看,”皇帝好笑,“你从前在草原上捕猎跑马,拉弓摔跤的,该吃多些;如今每日所至不过那么一小块院子,还是吃那么多,自然要胖的,你每一餐都少吃些就是了,何必连晚膳也不用。眼下也不急,宽肩窄腰的型儿还在。”

阿斯兰正待开口,却被皇帝掩了唇,“我再开了上林苑给你跑马,省得你闷得慌,如何?”

灯火晃动,从纱帐外透出几分清朗,落在人脸上,便结作了蜜糖。

过了半晌,阿斯兰才抓着皇帝手指别过脸去,“……你不怕我带着人回来行刺?”

他这点残部加起来才几个人呢,混进来行刺便成功了也逃不出皇城。外头没接应的,里头没配合的,又是漠北人,要成功已是极难,要脱身更是逃不到外城墙就要被法兰切斯卡一人尽数截杀。以一时意气行刺复仇,快意不过一盏茶。

更何况,这小公子会心软。

皇帝只是笑,“我相信你呀。”

和春宫里养了几只猫儿。大约是春日里,母猫生了一窝小猫,找不着食物,便在御花园里蹭人的脚,将将好蹭在和春腿上。他觉新奇可爱,便叫一窝全捉了来,每日里鱼干肉糜地供着。那母猫初时还日日出门寻猎,养得久了,也懒怠下来,只是躺在草丛里睡觉,等着宫人投食。几月下来,已然成了一团毛球,见着人便打滚蹭腿,浑忘了先头的野劲儿。

驯兽,左不过是一颗糖一根鞭子,驯人也并不多特别。

“又是骗人的话。”

这么明显?皇帝没奈何,笑道,“你想是为何呢?”阿斯兰就不再答话了。皇帝要他做制衡王廷的棋子,要留着他和他的旧部,他自然也该投桃报李,至少在人前做个宠君。这并不是什么高深莫测的计策,毋宁说是阳谋。

过了好一阵子,他才放了茶盏,“该睡了吧。”

“也是。”皇帝唤了人来收拾了内室,帐子才又放下来,遮蔽了外间的微光。

“……你不追问了么。”帐中无光,瞧不见人神情。

“问什么呢?”皇帝的笑意里混了浅淡的叹息,“你真的想挑明么?有些事不在我,在你啊,我的小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