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人一身银白的骑装,握紧缰绳,死命夹住马腹,驾着马流星一般飒沓而过,直在密林里绕了好几圈,才耗完了马儿的力气,徐行起来。
“陛下!我驯服了!”看到女帝催马赶上来,少年早心急地挥起手来,“这下陛下可不能食言,它是要赐给臣了!”
那汗血马有些低落似的,低着头慢慢地走动,任由少年人握着缰绳控它的马头。
“自然要赏给你的。”女帝不禁笑起来,到底还年轻不经事,没什么心思,“我怎会唬你。”她随手从怀里抽了一块帕子,给少年人擦了擦脸上的污渍,“瞧你,为了这么一匹畜生,脸都花了,哪里便就急着骑上去呢。”薄汗混了些树叶泥土,揉在脸上灰蒙蒙的一块,却越擦越红了些。
少年人似乎是反应过来什么,发出一声鼻息来,闷闷地有些不快:“原来陛下晓得怎么驯马……”那他故意提前上马逞能岂不是都被看穿了……
“我只说没看过驯野马,豢养的马怎么驯我还是见过的。”女帝失笑,见少年人生了闷气情势不好又一气儿地去哄人,“好啦好啦,是我不对,这马已经给你了,我再叫人给你打一副马鞍可好?”
“陛下一见面就哄着臣呢,臣也不晓得是陛下,说了那么多有的没的,御前失了仪,现在还哄臣说没看过驯马。”
“我不是故意呀,看你一个人站在那里,还以为你哪里不高兴了。”女帝略一摊手,陪笑道,“你想让我怎么补偿呢?”她惯会装傻卖乖,从前少女时期就以这招坑了不少朝中老臣,如今要对上一个没心思的少年人简直易如反掌。人说燕王乃是一个笑面虎,殊不知他们兄妹三人实在是一脉相承的。
“那……这方帕子赏了臣……可好?”少年人的眼里蓄了些水,语气也变得黏糊糊的。
“……你要它做什么呢。”女帝勉强拉起一个笑来,“我回头送你几箱子都行,这块毕竟脏了。”莫名的恐惧顺着旧日的蛛网爬上心头,黏腻、湿冷,逼得人透不过气。
到底是为什么会恐惧呢。
“因为这块是陛下拿过的。”少年人浑然不觉,仍剖白了心意,“臣只要这块。”少年人的手已然握在帕子上,独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温度隔着帕子传来,灼灼地,倒叫女帝被烫着一般,直想缩回手。
到底天子一言九鼎,不好反悔,女帝仍旧将手里的帕子给了出去,“既是如此,你拿了这方帕子,可不能再说我唬你了。”
少年人珍重地迭好帕子收进怀里,“臣谢陛下赏。”
没过两天,女帝叫人打了一套新马具送到梁国公府,也不算尤其贵重之物,无非是外饰华丽了些,马鞍上拿了蜀锦做装饰,垫布用的是撒花绫罢了。赵竟宁得了一副新马鞍,当即谢了恩,给千里马换上了,驾着马在赵府院子里兜了两圈。
来送赏的是竹白,已然半截身子埋土里了,不过是先头从女帝养在宫外时就照顾女帝的,便尤其地位超然,惯来只做女帝尤其重视的活计。
“将军喜欢便是最好的,陛下知道了也高兴。”竹白笑得眼睛眯起来,“陛下说了,将军若还想去上林苑打猎,直去了便是。”
少年人跳下了马来,连礼也行得不甚标准,“臣谢陛下恩典!”教竹白看了,只无奈摇头,告了辞回宫复命去。
时气到了初冬的时候,天色阴寒,女帝也惯爱缩在殿里批折子,扯了毛毯将身子一盖,也不需什么火炉炭盆。
竹白复了命才轻声道:“陛下,奴说句不该说的,您该去看看小将军的。”
“白叔,哪是朕要不要看呢,”女帝叹了口气放下折子,“朕实在是……年纪大了啊,他还年轻着呢,朕同他父亲才是自幼相识,总不好惹了子侄辈的。”
“但是你喜欢。”法兰切斯卡趁人不备,眼疾手快抽走了女帝手里的折子,“这不就是赵竟宁送的请安折子么,看了几遍了!”
那折子上没写什么要事,无非是他练武被父亲训了,幼弟如何喜爱兵法,那马又吃了什么东西,以及……
“还请陛下为这匹马赐一嘉名。”
她看了几遍,也不知道该怎么批复,总觉得应当认真回些东西上去,却又不知该说什么。
少年人心思单纯,是好事,也不好。
“陛下若不知如何批复,便同小将军见一面吧。”竹白到底是暗卫出身,便是六十高龄也依旧敏捷,看准了法兰切斯卡读汉文慢,抓住了空档拿过了折子递还给女帝,“宫里不合适,也不拘是上林苑还是出城……您这样拖着总不是个事儿。”
十一月不太适合行马。霜浓路滑,去哪里都怕摔着了。女帝本到了冬日就惫懒些,这些天里也越发地不爱出门。只是最后实在耐不住,还是应了邀约去城郊孤叶寺赏梅。
没想到赵竟宁还真的乘马而来,“臣上回请陛下给它赐名陛下也全推了,它到现在还没有名字呢。”少年的脸经风一吹有些发红,看起来脆生生的。
“赐给你了便是你的,要我起什么名儿。”
“御赐之物,自然也要御赐之名来配啦。”竟宁拍拍马头,这匹马和他已经混得很熟了,此刻还会舔舔他的手,低下脖子示意他上去。
“我把从前的封号赐给它好了,就叫做明阳吧。”女帝也摸了摸马头,硬硬的绒毛远不如猫好摸,马头却温顺地在掌心里蹭了蹭,“如果你觉得好。”
少年人吃了一惊,讶然之色难以掩饰,“陛下钦赐哪有不好的,只是这也太贵重了,毕竟是陛下潜龙时的封号……”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女帝轻笑了一下,脸上有几分苦涩,“也要看它是放在哪里,受不受人喜欢的。况且我得过的封号也不止这一个,只是‘少阳’二字终究太大了些,不若明阳好。”
“既然陛下都这么说,臣就受赏了,喏,以后你就叫明阳啦。”少年人拍拍马脖子,让明阳打了个响鼻,踢了踢前蹄,赵竟宁便翻了个身上马去,“陛下要同臣共一匹马么。”
“把它怎么办。”女帝绽出一个笑来,自翻身上了自己的坐骑,同小将军并辔而行,“怎么想起来今日要来赏这梅花呢,还非得来这孤叶寺,山陡壁峭,怪没人气儿的。”
“正因为孤叶寺远,游人才少啊。”少年在马背上歪头看过来,“好不容易才约着陛下,臣不想撞见那些大人。”
“哪些大人?”女帝听了这颇有些孩子气的发言不由好笑,“沉子熹那种的么?”
“不只是沉大人啊,还有崔中书、王侍中,其实父亲也很烦的……”
“你父亲也就是成婚之后收敛了,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同我和燕王去红绡院喝花酒的。有一回遇到先生来抓人,他们两个溜得不够快就算了,还非要把我也拉下水垫背,本来我已经溜掉了的。结果就是第二天我们三个一起被御史参了一本,我和燕王被关在宫里连抄了三天书,你父亲据说被老梁国公罚了家法。”女帝笑道,“你以后就拿这件事去回他便是。”她回过头,却见少年人目光灼灼地看着自己,四目相对的一瞬间便触电一般将头转过去了,“是、是吗,下次臣就回家说父亲。”
他脸上还有些微的胭脂色。
真是不经事的少年人,女帝不由笑出来,拉了身边行马的缰绳,“怎么又不敢看了呢。”
“陛下……!”少年嗔了一声,“陛下又作弄臣。明知道臣是……”
“是什么?”女帝拉紧了缰绳,马忽地吃了力,骤然停了脚步,引得少年身子一倾,惯性地抓了缰绳,却正好抓在女帝手上,“我可什么都不知道。”
这下少年的脸色已经比上枝头的红梅了。
“好啦……”女帝倾身过去,松了明阳的缰绳,“我不打趣你啦。”女帝反手握上少年人的手,他是典型的武将,手也是那样,指甲贴着指腹修理得短短的,掌心里还有厚厚的握剑的茧子,手指不如文人的纤长而骨节分明,相反有些粗壮而毛糙。
小将军年纪毕竟小,很有些沉不住气。见着女帝要抽手了,赶忙抓了手腕,差点把女帝带下马去。要不是她马术过关,还有一只手抓着缰绳,只怕要掉进山顶积雪里了。
“臣心悦陛下。”
少年人的吻落在蔻丹上,轻盈得像是梅上雪花,触手即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