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主母。」两人互相交换了眼神,一同恭敬的迎接千代,循着她毫无保留的视线,说道:「不晓得呢!上头写的尽是汉字。主公今早拿给在下,要在下尽快处理掉它们。」
两人将剩馀的纸张双手递给千代,她接过纸张。这些触感相当细緻不磨皮肤,质感高级,应是奏文之类的公文。
千代一张一张的大致瀏览,每则笔跡或同、或不同,大抵是几名嫻熟此道的文章博士所代笔。
不过,内容无不谈到一行字句,千代专心致志的细心阅读,乃见:
「处死源致明之女。不得因其关白正室身分而赦免,否则天理难容。」
「愿关白赐死源致明之女!」
「罪臣之女,断不可留,望关白明察。」
千代的瞳孔俄顷放大,双手不由自主的颤动,这也难怪,身为源致明之女的她为何能不受牵连?
外界一直以来都一面倒的认为自己应当伏法,原来自己是伊周的拖油瓶,让他承受这些日子排山倒海的压力。
为了保护自己不受任何一丝伤害,他死命的和朝堂对峙,这举动大大威胁他关白的威信与地位。
「他不打算让我知道,全是为我着想…但我却令他如此为难…」千代喃喃,她现在全数明瞭了,真相大白的一刻。她恨伊周怎么不和她明讲,非得把所有心事、烦恼、困难一股脑儿的扛在肩上,她还称得上他的妻子吗?
与伊周相处的这十多年来的片段一幕一幕的涌入空白的脑海,他的疼爱、他的逗笑、他的各色举动,无一不是深爱自己的表现。他会隐瞒,是因为他对自己的爱已深入他每一寸的肌髓,无疑地,伊周把自己看得比他的性命重要太多。
思至此,千代也就不忍苛责,不忍他再为自己操烦。她不值得他赌上关白太政大臣,甚至孩子们的前途,能为所爱的人奉献,是天地间最幸福的事了……
「主母……」家丁对千代出神到毫无聚焦的双眸而自发性的担忧,轻声的呼唤着千代。
「嗯?」千代在二人的关切下回过神来,她一撇头随即碰上二人忧虑的神色,「不用担心我,你们赶快工作吧!不打扰你们了。」千代不迁怒的依然挤露出亲切待家眷如至亲的为对方着想。
现在,她想通了,为了不教伊周为难,为了四个孩子的未来,为了伊周好不容易卧薪尝胆数载才得来的荣华富贵,她不能只求自己苟活,她觉得有必要和伊周坦明,有义务下此决定,与他道别。
自私,从来不只是为自己一个人的……
经过与晨光的奋战,无论身或心,伊周已全然俱疲,可是十分诡异的,同样于此新一夜,他依旧无法入眠。
照例的,小轩窗外的月光是他在夜里沉思最体贴的伙伴,秋风依然不肯放过自己,持续吹凉痛苦不堪的秋心。
他捫心自问:「为什么,就算已是万人之上的关白太政大臣,内心依旧如此痛苦、疲惫?」
他忆起当年决定定子去留的那一凄凄子夜。当时,他是大宰权帅,在朝廷无依无靠,所以他愧疚自己当年的无德无能;但现下,他是位高权重的关白太政大臣,守住千代,势必得和整个朝堂为敌。为此发难相当的冒险,搞不好不只是千代,全家性命可能不保。可要他让步,他哪捨得?面对千代,他还是得听天由命,无法全盘掌握。
目光的挪移,经过他修长却看来无精打采的身躯,映射在千代的睫毛、嫩颊,衬托着她鸿毛般轻而易碎的生命。
伊周指腹细柔的拂过千代的侧脸,凝视着那张他打自认识她始便捨不得伤之半毫的脸庞。
千代此时还未入眠,她隐隐约约感觉伊周的视线与抚触。她由想而知,他铁定又在为自己的去留伤神了。
千代登时睁开双睛直挺挺已然做好万全准备的坐起身。她的突然甦醒与夜里认真使伊周大吃一惊。
「千代,你怎么醒了?」方才的苦恼在此刻完全绝跡于伊周的神色,他将所有的温暖、快乐全数献给千代。
「伊周…」千代坚定的直视他的双目,她不打算拐弯抹角,那只会消磨她对伊周表白的勇气,徒增迟疑。
两人的身上洒覆着共同月光,银白色的坚持非白头偕老的誓言,而是艰难的抉择。
千代自枕下取出事先预藏的匕首,一道亮白如银雪的刃光闪烁。
她恭敬地双手呈上那支匕首,眼底是对死亡无畏的坚毅,「伊周,请杀了我。」
屋缘系缚的风铃在风的引领下摇着清脆的响声。
那道晶莹在伊周復歷沧桑,却越磨越剔透的黑眸中熠熠生光,「千代…」他一时之间无法言语,千代都已知道实情了……
伊周呆若木鸡的姿态令千代于心不忍,伤害自己,等于伤害着他,但她无权逃避。
「伊周,我不想作你的累赘,拜託你杀了我,好不好?求求你了…」
「鏘鋃!!!」
金属掷地之音划破寧静的夜空,随后又紧密的缝合。
千代被伊周狠狠地按在怀里,匕首则静悄悄地躺在远方的木地板。
「千代,相信我,相信我好吗?我会求得你一世周全,到时候我们就能共享全天下的富贵,与道雅、幸子、周子与显长一家六口。说什么你也千万不要这么早就放弃,不要离开我……」伊周牢牢地抱住千代,几乎要把她揉进他的骨髓似的。
伊周的祈怜、伊周的哀求是今夕的秋心。千代与伊周的体温相互流通、交流,夫妻同心,她聆听到他秋心的震跳与慰留。
「富贵…」千代的潜意识一直反覆这个字词。
「这是我来到这里唯一能够送你的,跟樱花一样,很华丽却更雋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