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瓯春

第42节(2 / 2)

沈润心道想什么也不能告诉你,说出来怕你翻墙逃了,便云淡风轻地朝庭院深处张望,“夜深了,来不及准备,有现成的为什么不住?放心,我的院子很干净,从没收留过别的女人。”一面说着,一面悠然往前去。到了台阶前顿住脚,往边上厢房一指,“就算四姑娘觊觎我的美色,我也不会给你同住一室的机会,那间才是你的。”

清圆很嫌弃地瞥他,“你这个模样,都使和芳纯见过么?”

他慵懒地笑了笑,“我只在你面前这个模样,他们这辈子也别想长这个见识。”

这种见识她也不想长,无奈人在矮檐下,便不去计较太多了。只是抱弦不知被她们带到哪里去了,她朝院门上张望,“我的丫头……”

他完全没有把人传进来的想法,只道:“周嬷嬷会安排的,你不必担心。”说着踏上台阶,推开了直棂门。

屋子清幽整洁,有雪白的帐幔,和错落垂挂的金丝帘。他没有多说什么,告诉她后面有沐浴的地方,然后没有逗留,老老实实退了出去。她从半开的窗扉看过去,他慢悠悠回到他的卧房,关上门,烛火把他的身影投在高丽纸上,他甚至仔细别好了门栓,怕她半夜破门而入似的。

清圆腹诽了两句,转身四下打量,陌生的环境让她彷徨,这是她头一回离家,独自在别人府上过夜……但一切似乎都安排得很周到,床头有簇新的衣裳,妆台上还有未开封的铅粉和胭脂。她走过去,低头逐样查看,青瓷水碟上养着一株相思豆,手把镜的镜面上,放着那块龇牙咧嘴的饕餮牌。

第71章

这面玉佩终究还是回来了,她和沈润之间似乎一直是被它维系着,再见它,如故人重逢,有种熟稔的感觉。

清圆把它拿起来,托在掌心里,叹着气说:“好久不见。”只是自己现在这样处境,有些欢喜不起来。细想她的人生,一直是寄人篱下,从陈家到谢家,再到沈家。出身无法改变,唯一的希望大约就是婚配,找到个合适的人,有自己的几间屋子,心安理得地住着,可惜这样的一点希望,似乎也成了奢望。

这里的支摘窗正对着他的花窗,那红棕色的,六角雕花的精美画框里圈进了一盏料丝灯,一张长条案。案上一只梅瓶里插了两尾孔雀翎,幽蓝的花纹,像正对这里张望的一双眼睛。

他大概已经睡下了,那屋里静悄悄的,只有虫袤的鸣叫,一阵阵聒噪。她走过去,探手去摘撑窗的木棍,窗屉子挂到边上攲生的海棠枝桠,激起一串簌簌的轻颤。

轻轻把窗放下来,回身望,所谓的厢房不是寻常意义上的厢房,不是单单的一间屋子,这是设计精巧的一套居寝,也有主次和用以隔断的插屏宝格。一切恰到好处,一切以舒适为主,清圆甚至要怀疑,也许连这屋子都是沈润施了妖法,凭空搭建出来的。

摇摇头,管不了那许多了,伤心是件很累人的事。梳洗过后换了衣裳就躺下了,自小到大,她还没有一个人睡过,往常总有丫头在外间搭个床铺值夜的,今天连抱弦都不知被他们支到哪里去了……一个人,难免感觉凄清,再想想往后的路,像今晚这样的纯粹大概再也不会有了。等他要娶的人进了门,她不盐不酱的算什么?难怪他当初开玩笑,说要让她做通房丫头呢,这样下去,恐怕真要一语成谶了。

心思太沉重,翻来覆去睡不着,后来迷迷糊糊阖了眼,怪诞的梦便一车一车地往外冒。她梦见穆家姑娘了,用那冷冷的目光和冷冷的语调迎接她,凉声道:“谢四姑娘好歹也是大家子小姐,怎么沦落到这地步,巴巴儿的来给我们殿帅做妾?”

她在梦里微微哽咽,眼泪流出来,聚在眼窝里,那片指甲盖大的地方变成一个小水洼,承载了她无数的伤痛。蹲在她床前的人轻轻叹了口气,小姑娘,这么倔强做什么,要是服个软,说爱他,他就把她捧在手心里,不让她再受一点委屈。

算算时候,他派出去的人是和李从心同一天动身去横塘的,陈家二老上了年纪,长途跋涉耗时要多一倍,但离幽州应当也不远了,至多三五天,就能和她见面。这傻丫头还在难过,还在为前途未卜心事重重,他却觉得捉弄她有点好笑。沈指挥使把这一生全部的促狭心思都用在她身上了,谁让她总端着,总不肯老实承认自己的心,说想给他做夫人!

她又抽泣一声,闭着眼睛叫抱弦,“水……”说完广袖盖住了脸,继续哽咽。

他只得站起身替她倒了杯水,她听见脚步声来去,撑身坐了起来,人还有点发懵。看见送水来的是他,咦了声,愣了半天,仿佛不认得他了似的。

沈润的手往前递了递,“不是渴了么?”

清圆呆怔着,看那只白净修长的手握着精瓷杯子送到她面前,半晌才回过神来,朝门上瞧了一眼,“你是怎么进来的?”

他就势在她床前的脚踏上坐下,语调很平常,“我睡到半夜,想起你就在我的院子里,忽然很想你,想来看看你。”

门是关着的,她又朝窗户看了一眼,“所以你就爬窗进来了?”

他啧了一声,“爬字多不好听,我是翻窗进来的。”他朝东边槛窗指了指,“这屋子没旁的好处,就是窗户多。”说完无赖地笑了笑。

不论是爬窗还是翻窗,深更半夜的跑到她屋子里来,实在太不合礼数了。清圆匆匆喝了口水,又把杯子递还给他,“多谢你,现在你可以回去了。”

他随手把杯子放在案头,一臂横在床沿,把下巴支在上头,轻声说:“我不回去,你睡吧,我瞧着你。”

清圆郁塞不已,“你在这里,叫我怎么睡?”

“睡不着?”他想了想道,“那我陪你说说话。”

她感到气馁,“我不是睡不着,是你在这里,我不便睡觉啊。你快走吧,叫人看见像什么!”

他不以为意,“这是我的府邸,谁敢说半句闲话?你以后不必小心翼翼瞧谢家人的脸色了,在这府里……在正头夫人还没进门前,你就是指挥使府里的霸王。”

可是正头夫人进了门呢?这偷来的随心所欲,能受用到几时?

清圆摇头,“明日就让我走吧,我不能留在你这里。”

沈润蹙眉,“你打算去哪里?”

“回谢家。”她道,“我得想法子把我的东西拿出来,然后远走高飞,回升州,回横塘。”

他脸色一凉,“姑娘不要我了吗?只想远走高飞,从未想过我?”

清圆尴尬地看看他,“你高官厚禄,吃得好睡得好,不缺我一个记挂你的人。你瞧我现在一脑门子官司,留下也是个麻烦,倘或谢家的困局解不了,还要被他们说嘴,何必呢。”

他怏怏地,枕着手臂说:“我明日就往上京一趟,请旨调动驻扎剑南道的禁军。”

一个位列三衙之首的高官,说起这话来还有不顾一切的果勇,其实男人不管长到多大岁数,都有孩子气的一面吧。

清圆不懂朝中的那些事,只道:“殿帅还是量力而行吧,谢家的困局就算这回解了,往后只怕还有,你一个人,能拉扯他们到几时?”

沈润听了笑起来,看她的目光又多了几分缠绵的意味,“姑娘这样为我着想,真是沈润的福气。你不必担心,我心里有数,也没个帮人帮得自己栽跟头的道理。嗳,你躺下说话……”他拍拍床板,“坐着干什么,躺下嘛。”

清圆觉得他不怀好意,“你别以为我进了你府上,就成了砧板上的肉,你要是敢欺负我,我还能以死明志。”

他讶然,“你若有个三长两短,那岂不正合了谢家的意,让谢家有借口就此讹上我?”

所以现在是活又活不起,死又死不得,她不由有些灰心,撑着床榻道:“你非让我躺下做什么,可是有什么不轨的想法?”

看来她作为女孩子的警觉还是有的,只是对目前形势认识不足,他好心地提点她,“姑娘住着我的院子,睡着我的床,现在是夜半时分,万籁俱寂,周围没有一个人……我要是想对你做什么,非得等你躺下么?你是低估了沈某的手段,还是高估了自己反抗的本事?”

清圆没法子,还好床榻够宽绰,她往内侧让了让,勉强躺了下来。

他摸了摸下巴,“我瞧瞧,地方够大,好像能容我躺下……”

他才说完,她立刻挨了过来,讪讪道:“我离你近些,说话听得更明白,啊?”

他抿唇而笑,想是很满意。就这样,一个在床上躺着,一个坐在脚踏上,探着身子枕着胳膊,脸和脸可以离得很近。清圆想起小时候看过的话本子,青梅竹马的小儿女,一个出不得门,一个进不来,便一个攀在窗口墙头,一个在底下仰脖张望。那种纯真柔软像水一样从心头流淌过去,没想到沈指挥使活到这把年纪,还愿意屈就自己,做出这样一往情深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