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瓯春

第37节(2 / 2)

老太太窒了下,“自然不是的……”

清圆垂着眼,慢声慢气道:“祖母是天下第一洞达的人,自上回我往碧痕寺遇袭,到这回二姐姐遭人凌辱,我不说,祖母心里也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有一句话,一直想问祖母,祖母果真觉得体面比人命更要紧吗?夏姨娘根本不是我娘害死的,是太太的一石二鸟之计,祖母明察秋毫,怎么会看不出来?可您为了家宅太平,还是把这事捋平了,我娘和夏姨娘白死了,太太却好好的,享尽人间富贵,这世上哪里有公道可言!如今太太自食恶果,把二姐姐也给害了,祖母还在一味姑息,可是要等她将来把几位哥哥也坑了,才打算惩治她?”

老太太被她说得哑口无言,这些话都没错,可是要发落一位当家主母,岂是这么容易的事!老爷不在家,整个幽州也都盯着谢家的一举一动,这时候要是太太再出差池,那谢家往后就不能抬头做人了。况且太太还有正则,就是不瞧着太太,总要瞧着正则的面子。再过一阵子就要武举了,这会子根基一动摇,于三个哥儿都不是好事,所以这事还得捂着,即便臭了烂了,也得捂着。

老太太叹息:“你太年轻,想得不长远,等将来你成了家,有了儿孙,就知道我的难处了。四丫头,世上事,哪里桩桩件件一清二楚,人越上年纪,便越懂得权衡利弊。”

清圆一哂,“眼看着太太毁了您的亲孙女,你也能包涵么?”

老太太脸上神情木然,“错已经铸成了,我能做的,就是让谢家维持原样,直到你父亲回来。”

父亲回来,结局还是一样。谢家人的虚伪和麻木让她感到绝望,再待下去,只怕自己也要变成这样的人了。

“我既答应了三公子,就要说到做到。”她站起身道,“沈指挥使那头,我自会给他交代,请祖母准我往上京一趟,顺便去探探三姐姐的消息。”

老太太垂着眼皮,点了点头。孩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成算,不是你能随意掌控的了。早前她也算事事如意,如今到老了,遇上一点小坎坷,只要能含糊带过,就不要管其他了。

第64章

这不是清圆头一回往上京去,但两次奔赴,都是与沈润有关。

其实幽州的一切,他应该都已经知道了,李从心回来也罢,她要往上京找他也罢,哪一样不在他眼皮子底下!有时候觉得身边有这样一个人,也是一件极便利轻松的事,他不必你绞尽脑汁费力解释,你只要站在他面前,他就知道你接下来要做什么了。只是可惜,她短暂地享受了这分便利,也不知是偷了哪个有福之人的权利。如今要归还了,要了结了,细想起来,竟有些舍不得。

抱弦看她面色凝重,温声道:“姑娘想好了吗?若是还拿不定主意,索性再等等。”

等有什么用呢,最后还不是如此。越是拖延,想得越多,陷得便越深,这样对谁都不好。她垂下手,把那个镜花绫的小荷包捏在手里,里头饕餮的纹样她看过很多遍了,摸着轮廓,就知道是哪个部位,哪道玦口。

“怪我自己。”她强撑着精神道,“我没有想得那么深……”

抱弦也替她惋惜,“世上两个顶好的人,都叫姑娘遇上了,若只来一个是福气,两个一道来,就是麻烦了。”

这话很是啊,可惜两个一道遇上了,转了个大圈子,还是选了最先遇上的那个。剩下的那个,难免要辜负他的一番美意了。

从幽州到上京,快马需一个时辰,她的马车略慢些,得走上近两个时辰。上回入上京是半夜里,那时候惊魂未定,哪里有兴致看外头光景。今天倒还好,午后便进了集成门,打帘朝外头看,天再热,街市上行人亦往来如梭。不单是本地的商户买主,还有外邦商队,穿着奇装,牵着驮货的骆驼,大摇大摆从直道上走过,驼铃铛铛地摇摆,震荡出一串绵长的铃音。

清圆收回手问小厮:“还有多久能到殿前司?”

小厮探头往前看,“过了广运门就进内城了,殿前司在护城河对岸,从吊桥上过去,再入拱辰门……只是咱们的车马,恐怕进不去。”

清圆嗯了声,“皇城到底不比外头,回头停在门前,我自己走进去就是了。”

回想起那晚进城,沈润亲自出马也得通过道道关卡,及到长桥前,确实已经走无可走了,她便下了马车,上前向守卡的班直行礼,“请效用代为通禀,剑南道节度使四女,有要事求见指挥使沈大人。”

毕竟是从二品官员家的小姐,守卡的班直还是要留她几分颜面的,只说请姑娘少待,一人便压刀往拱辰门上去了。

热浪滚滚,一丝风也没有,丫头撑着莲青色的帛伞,伞下的姑娘身条笔直地站着,就算面对成列身着甲胄的武将,也是一身正气,不卑不亢。姑娘长得好看,无一处不妥帖的眉眼五官,在这盛夏炎热干枯的世界里,清泉般养眼。班直们的视线飘过来又荡过去,有意无意地停留片刻,暗暗开始揣摩,这姑娘究竟和沈指挥使是什么关系,莫不是指挥使桃花运大盛,终于有姑娘看上他了吧!

很快的,刚才进去传话的人回来了,比了比手道:“姑娘请。”

清圆没想到这么顺利,欠身让了一礼,踏上长桥。那长桥约摸有十几丈远,走到中央的时候,才微有带着水气的凉意吹过。脚下加快些,入了拱辰门就是殿前司,想是里面人发了话,之后并未遇到什么阻碍,一个黄门上来引路,躬着腰道:“请姑娘随我来。”

这官署的大殿自是熟悉的,她跟着黄门进去,越往深处走,心里便越惴惴。对于沈润,她纵是见了千百次,每回他一出现,她心里还是急跳。她一直自觉端稳,那份从容不迫是做给别人看的,内里怎么样,只有她自己知道。

想见又不敢见,上回花园里的一抱,她到现在还记着那坚实的胸膛,带给她怎样安心的依靠。可是今天来,最后大抵会不欢而散,她不由伤感,其实她有些喜欢他的不可一世,喜欢他孤芳自赏地逞口舌之快,说:“四姑娘抵不过相思之苦,终于来找沈润了。”

她叹了口气,心里黯然,脚下也轻快不起来。终于到了殿宇深处,座上空空的,没有见到他。她纳罕地问黄门:“中贵人,殿帅不在么?”

黄门道是,“先前都使命我出来接应姑娘,我们殿帅像是有公务在身……暂且出去了。”

清圆哦了声,向这黄门颔首,“多谢中贵人,我且等会子吧。”

黄门叉手行礼,复退了出去,这深宏的大殿上,便只剩她一人了。

知道她此来的目的,不愿意面对,所以不敢见。清圆在殿里等候,不远处的角楼上,有人负手遥望。槛窗洞开,她就在错落的竹帘下站着,也不知在思量什么,微微低着头,那身影,似乎有些哀致的味道。

好女怕缠郎,经过他不懈的自作多情,她现在应当是有些喜欢他了。可是他再神通广大,不能左右事态的发展,倒不是说区区一个李从心便让他束手无策了,他只是碍于她,不能对那贵公子动手罢了。

有时候姑娘家太讲信用,真不是好事,过于克制,过于自省,就算他使尽浑身解数,她也还是不为所动。他看着那身影,想见又不敢见,让她枯等心里不忍,去见她,又怕她是来同他道别的,将来各行各路,永无交集了。

沈澈在一旁看他愁眉不展,抱着胸道:“打算拱手相让了?”

沈润蹙了蹙眉,“没想到丹阳侯夫妇拿这儿子毫无办法,皇亲国戚,好歹要以脸面为重吧!”

沈澈没好说,你都不在乎脸面,人家山高皇帝远的,有什么好怕的。如今事情摆在眼前了,一个可以娶,一个应准了便要嫁,沈指挥使忙碌了一个多月,眼瞧着肉从牙缝里溜走,打击不可谓不大。

“要不,重找一个吧。幽州也好,上京也好,比谢四姑娘讨人喜欢的大有人在。你瞧她……”沈澈道,“还是个孩子,性子又倔,又不解风情,每回你对她抛媚眼,她像根木头似的,我都替你汗颜……”

话才说完,指挥使的眼刀即刻杀到,“我几时对她抛媚眼了?”

沈澈摸了摸鼻子,没敢和他争辩,“那大概是我看错了吧……”当然话要说回来,“对一个姑娘有意思,飞个眼儿也没什么,可如今淳之奉了父母之命,以四姑娘的脾气,怕是要定下了。”

沈润听着,半晌哼了一声,“一个人的习惯,轻易就能改了吗?李从心是有名的纨绔,不过在四姑娘面前装得纯质罢了,糊弄糊弄小姑娘还犹可,却糊弄不了我。早前东皋夜宴上,他是怎么醉卧美人膝的,几次三番和良家子闹出事来,又是怎么一一费心平定的,是你不知道?还是我不知道?他这样的脾气,恐怕将来又是一个谢纾,只管多情,却不长情。哪里像我,认准一个,就是一辈子。”

沈澈听他自吹,讪讪笑着,说了两句顺风话。

“那哥哥打算怎么处置?如果直去和淳之说,只怕他不会让步。”

迂回的手段自然不少,四姑娘这样决断的性子也有好处,但不能操之过急,还得再等等。他深深望了窗前的人一眼,躲着也不是方儿,躲得过今天,躲不过明天。

那厢清圆手里紧握着荷包,握的时候长了,掌心发烫。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有意避而不见,自己在这里站了足有一刻,也许他打定主意,不愿意听她把话说清吧。既这么,说不说都不重要了。她摊开手掌,把那块兽面佩从荷包里掏出来,上前几步放在他的书案正中央,他回来就会看到,看到就明白她的意思了。短短一月余的纠葛,说到底实质的只这一面玉佩罢了,归还了,事情就了结了,看吧,其实也不怎么难。

就是还有些眷恋,她仔细看了两眼,这物件在她身上放了那么久,倒像也成了她身体的一部分。可是没有办法,终究不属于她的啊,她伸出一根手指,仔细擦了擦那张横眉怒目的脸,擦完了收回手来,打算就此作别了。可是转身的时候,猛看见身后站着一个人,她倒吸了口凉气,“哎呀,殿帅走路怎么没声儿呢,真吓我一跳。”

沈润没应她,调过视线看了那面玉佩一眼,“四姑娘来归还信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