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姨娘是无妄之灾,原本孩子斗嘴,她也看热闹,只是这热闹最后要归结到她身上,她虽知道结果必是如此,但真正点她名头的时候,她还是觉得有些冤枉。
“太太教训得是,原是伦哥儿不好。”梅姨娘讪讪道,“等我回去了,一定仔细罚他……”
扈夫人冷笑,“孩子不是,我只和你说话,是你教导不好,错都在你。今儿我就行一行家法,你给我上祠堂跪着,跪上一夜,没有我的话不许起来。我这程子瞧着儿女都大了,你也是有了孙子的人,不好在媳妇跟前叫你没脸,谁知我越纵容,你们越了不得。今儿当着老太太,我要重整一回家风,没的上行下效,连底下孩子眼里都没了人了。”
梅姨娘顿时红了脸,这么一把年纪了还去跪祠堂,也实实在在叫她颜面大失。太太徇私,这件事谁都瞧得明白,可嫡庶天壤之别就在这上头,当家主母一句话,管你是有了孙子还是重孙子,想打则打,想骂则骂。妾就是妾,到天上也是奴几,除非有朝一日伦哥儿和钧哥儿出息了,替她挣个诰命,否则这一辈子都要屈居太太之下,一辈子受太太压迫。
正伦自然不愿意连累母亲受罚,他急急看向老太太,“祖母……”
老太太垂着眼帘,并不搭理他。
太太毕竟是当家主母,也没个为了妾室,拂太太面子的道理。太太既然发了话,做妾的只管照办,母亲受了罚,对儿子也是警示,往后言行仔细些,别随意忤逆正室也就是了。
最后的收场,梅姨娘还是领了家法,今早的请安就这样不欢而散了。清圆从上房退出来,匆匆赶上了正伦夫妇,满含愧疚地说:“二哥哥,二嫂子,这回是为了我,才连累了姨娘。”
正伦泄气道:“我说了这事不和四妹妹相干,是我自己糊涂,害了姨娘。”
明氏咬着槽牙道:“太太不公得很,兄妹两个拌嘴,当娘的要连坐,既罚了姨娘,怎么不罚她自己?她的管教就好来着,把个姑娘教得夜叉星模样,倒挺腰子来说别人。只管等着瞧吧,谁还没有走窄的时候,等他们正房栽了跟头,阿弥陀佛,咱们只管拍手叫好,谁还不会站干岸呢!”
正伦和明氏也气咻咻去了,清圆目送他们走远,同抱弦相视一笑,又吩咐抱弦:“明儿是正日子,该预备的都预备停当,还是一早就走。”
抱弦嗳了声,搀她往院门上去。才走了几步,见月荃领了一个身穿褐色公服的黄门进来,内院有月鉴接引,月荃交了差事,由月鉴引人往上房去,她便站在门上朝内张望。
抱弦叫了声月荃姐姐,“这是宫里来人了?”
月荃说可不,“我悄悄打听了,听说宫里选妃的时候到了,今年广征九品上官员家的小姐,闹得不好,咱们家真能出个娘娘也未可知呢。”
清圆听了,不由回首看了眼,“太太还在上房吧?”
抱弦说是,“没瞧见出来,想是和老太太议事呢。”
清圆笑了笑,对抱弦说:“走吧。”一头拿团扇挡住日光,慢悠悠往穿园的小径上去了。
第52章
老太太大约也怕她再有闪失,毕竟沈润那头连骗带吓的嘱咐过,因此她第二天往碧痕寺去,也没有特特儿向老太太讨人,老太太自发多派了十来个长随跟着。早上请过了安套车出门,一路浩浩荡荡的,真是从未有过的大阵仗。
寺里的掌院见她来了,合掌说阿弥陀佛,“没想到四姑娘那天回去,竟遇上了这样的变故。贵府上人来了一造儿又一造儿,我说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并没有什么不妥,谁知半道上出了岔子。”
清圆只是淡淡一笑,她知道这些人惯会见风使舵,也不屑于同她多说什么。倒是抱弦在一旁半真半假道:“掌院今儿可要赶早些了,正因上回法事做得太晚,我们姑娘才遇险的。早前不是说了申时就能完么,那晚上怎么拖到戌时?认真说也太巧了些儿,这会子想起来,可算无巧不成书了。”
那掌院脸上讪讪的,盘弄着菩提说:“姑娘不知道,那天加了两卷消灾解厄经,原是要晚个把时辰的。早知道会出乱子,姑娘先回府倒好了。得亏姑娘安然无恙,否则咱们这么多年的功德算白修了,哪里对得起府上老太太和老爷太太。”
抱弦再要同她理论,被清圆阻止了,她还是一脸和气的模样,对掌院道:“今儿是最后一天,做圆满了,也不枉我这程子的奔波。遇劫的事儿,本不和你相干,掌院大可不必放在心上。”说着朝远处棚子底下的纸扎望了眼,“回头烧化的东西,你瞧怎么样?要是有遗漏的,这会子填上还来得及。”
掌院说是,“我已经查验过了,庭院车轿一应都有,没什么遗漏的。上半晌把剩下的经卷念完,下半晌才需姑娘出面,届时我再来知会姑娘。”
清圆道好,远远站在梧桐树下,看那小佛堂里人来人往。不多会儿传来了喁喁的诵经声,她叹口气,复又望向远处的群山,日光下的山依旧是苍黑的。想起正伦昨天说的话,惊诧于李从心当真依言往横塘去了。千里之遥啊,急来急去,又是这样热的天气,对于养尊处优的小侯爷来说,真是不小的磨难。
日头一点点升高,抱弦道:“姑娘进去歇着吧,没的中了暑气。”
于是移到掌院预备的那间厢房里去,闲来无事,坐在窗前翻看经书。外面松涛阵阵,有山间凉风吹拂进来,吹过鬓边的发,吹动指尖的书页,暂且没有勾心斗角,单是这样悠然度日,心里倒是极宁静的。
只是这宁静大概只持续了个把时辰,清圆茶方喝了半杯,书也只看了一半,忽然听得闷雷滚滚从天顶震颤而过,风大起来,天也暗下来,竟是要下雨了。
抱弦忙来关窗,一面喃喃:“早上倒没看出要变天,竟是说来就来了……”
然而窗关了一半,叫清圆顶住了,那隆隆的声响不似雷鸣,更像马蹄声。她透过支摘窗的缝隙朝外看,果然见山门上有十几匹快马奋蹄而来,起先倒叫她吃了一惊,毕竟前两天的恐惧盘踞在心头,还不曾散去。后来再待细看,看清了那些人的衣着打扮,清一色的织锦圆领襕袍。她忽然惶恐起来,在屋里团团转着,看见西边墙角上摆着一只柜子,半人多高,正好可以容她躲进去,便推了抱弦一把,“沈润又来了,这人怎么阴魂不散呢。你替我挡一挡,就说我身上不舒服,先回去了。”
抱弦愁眉苦脸,看着一向端稳的姑娘缩起身子躲进去,然后砰地一声关上了门。这屋里登时只剩她一个,她想了想,不能在这里站着了,没的把人引过来。于是转身往外去,可是还没到门上,就听见脚步声到了檐下。她只好故作镇定,看见沈指挥使迈进来,忙叠拳纳了个福,笑道:“殿帅驾临……可是太巧了,和我们姑娘前后脚……我们姑娘今儿中了暑气,这会子已经回府了……殿帅路上不曾遇见她吗?”
那两道冷冷的视线移过来,倨傲地瞥了她一眼,也只一眼罢了,就让抱弦心头哆嗦了好几下。
“回去了?”他散漫地说,“要下雨了,你们姑娘怕是要走在雨里了。”
抱弦尴尬地笑着,“那也没辙……她走的时候还没变天呢。”
沈润嗯了声,“那桩劫案还在查,今日要盘问寺里掌院庙祝一干人等,原本也有几句话要问四姑娘,既然人不在,那就算了。”
柜子里的清圆听了,悄悄长出了一口气。天儿闷热,柜子里一丝风也没有,躲在里头日子很不好过。这也是没办法,她心里怕得很,怕他得知了李从心求亲的事,杀将过来又找她的麻烦,那可怎么办才好!自己一再婉拒他,转头又应了李从心,万一惹得他恼羞成怒,未必会听她解释,只会觉得她两面三刀敷衍他。届时拉下脸来,什么事儿做不出?她不敢想,想了便浑身起栗,只好窝窝囊囊躲进柜子里,哪怕晚两天再见他,也是好的。
抱弦也以为遮掩过去了,笑道:“殿帅倘或有要紧的话问,等我们姑娘养好了身子再应讯……”
然后说话的声音没了,寺庙里的柜子打得结实,严丝合缝一点光都不透,清圆把耳朵贴在板上细听,仿佛有脚步声去远了,看样子人都走了。她暗暗庆幸,谨慎地等了等,果然外面安静了,方小心翼翼推开一点柜门。
已经下起了雨,风里混进了青草和泥土的味道,迎面而来凉得透心,她吸了口气,有种重回人间的感觉。柜门再微微开大些,视线所及的范围内空无一人,很好,很安全。
她放心了,潇洒地将柜门一把推得大开,笑着刚要迈腿,赫然发现有个人蹲在柜门后,正笑吟吟看着她,“四姑娘,你在柜子里头看风景么?”
这么大的一个人形,猛地撞进视线里来,清圆吓得几乎失声尖叫。可惜外面雨声轰鸣,雷声隆隆,她的惊恐全被天地吞没了,只剩沈润同情地看着她,“为了躲沈某,四姑娘也是煞费苦心啊。”
清圆姿势尴尬,一只足尖点在青砖上,不知该迈出来,还是该缩回去。这刻真是丢脸透了,以往沉稳的闺秀形象彻底坍塌,她红着脸,目光闪烁不敢看他,想说点什么,然而说什么都不合时宜,她觉得自己就是个傻子,好好的,却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
一只白净的,骨节分明的手伸到她面前,他叹息着说:“四姑娘还不打算出来?躲在里头不热么?”
人到了尊严扫地的时候,就分外容易生气,她也不知自己哪里来那么大的胆子,恼怒地拂开了他的手,也不应他,自己踉踉跄跄地,从柜子里头钻了出来。
看看她,发髻微有些乱,不像前几回见她,她都端着闺阁小姐的架子。这回脸颊酡红,汗水氤氲,发丝在鬓边蜿蜒着,那模样愈发显得稚气。
沈润抱胸打量她,“四姑娘就这么不想见我?”
清圆别开了脸,“恕我不想和殿帅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