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瓯春

第8节(2 / 2)

外人多的时候,清如很会敛其锋芒,她娴静地在她母亲边上坐着,像个遗世独立的美人觚。女客们都是有身份的夫人们,在这个圈子里有个好名声很要紧,可见嫡女也不是好当的。清圆和清和则松散许多,找个角落坐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不时穿过槛窗看外头的天,天色灰蒙蒙的,像是要下雨了。

果然,午后淅淅沥沥的,春雨浇绿了院子里的芭蕉。这个时候亲朋们都闲适,聚在一处商议拿什么作消遣。里间丫头置起了牌局,一番推让后,夫人们款款落座,清圆瞧姐妹们打了两局双陆,看啊看的便困上来,忙退到隔壁去,捂住口,小心翼翼打了个呵欠。

再抬起眼来,眼泛泪花,定睛一瞧花窗外站了个人,似笑非笑地望着她。清圆吃了一惊,人也有些呆住了,正懊悔怎么没留神窗外有眼,他那厢客气地叫了声四妹妹。

这声四妹妹尤其旖旎,值得在舌尖上再三品咂。要是换做以往,她大抵笑一笑,也就过去了。这回斟酌了一番,还是站起身朝他纳了个福,“三公子也来了。”

她愿意开口,这让李从心很欢喜,隔窗笑道:“四妹妹不必客套,以后就叫我三哥吧……或是淳之也可以。”

他是个温软的人,笑起来很有眉目含情的味道。清圆瞧着他,暗暗思量,这人倒是不招人讨厌。也许就如清和说的那样,无人争夺的时候平常处之,一旦有人争抢,顷刻就变成了宝贝。

其实男女之间相处,一个人是不是对你有意,很容易就能分辨出来。清圆虽木讷,隐隐约约也察觉出一些。他连着来了两回,都要忙里偷闲同她打招呼,她心里明白,只是还有些怔忡,到底是从哪里起头的,总不见得一见钟情吧!

她迟迟地,笑得赧然,“我还是叫你三公子吧……你怎么不和他们一处玩,倒上这里来了?”

他哦了声,“他们捶丸呢,我下了场胡乱逛逛,就走到这里来了……没想到四妹妹也在。”

清圆朝廊子上瞧了瞧,从东院过来只有一条通道,宴客的时候有意在中间架了插屏,就是为防男客走混了的。眼下天气,外头又下着雨,他要过这头就得冒雨从滴水下穿行,如此一来,哪里是“胡乱逛逛”。

那双碧清的妙目移过来,视线落在他肩头,李从心见圆不得谎,掸了掸被雨打湿的衣裳,笑得有些尴尬。

“四妹妹中晌饮酒了么?”

清圆摇摇头,“怎么了?”

他半带玩笑地说:“脸有些红。”

清圆一怔,恼他调侃,把手搁在支窗的木棍上,示意要关窗了。

他忙说别,递过一个剔红雕漆小盒来,“这是鹅黄酥,我们厨上做的,原想来了就给你,可惜一直没找到机会。”

清圆低头瞧那盒子,犹豫不知该不该接,嗫嚅着:“我们厨上也会做酥,哪里用得着特特儿给我带来。”

“一家一个滋味儿,你拿着。”他复往上递了递。才刚一滴檐雨落在发间,流了这么长时候方流到鬓边,那蠕蠕爬动的触感引起一串奇痒,他抬手擦了擦,就是一个动作,竟有少年般的诚挚。

清圆到底接了过来,笑着说:“多谢,姐姐们都在,我分予她们吃。”

李从心道好,再要说话,忽听见东边有人叫淳之,他没法子,只好对清圆道:“我回去了,过两日再来看你。”说罢冒着雨拐过插屏,往东院去了。最后那句过两日再来看你,像雨点落在水面上,激起一圈涟漪。

清圆低头看,盒子还带着余温,想是他一直随身捂着。抽开小屉子,里头的鹅黄酥做得精巧,每个只有指腹大小,齐整地码放着,粗略数数,总有二三十个。

“哟,四妹妹有福。”清容的那声哟,拖得又尖又长。

清圆暗呼不妙,待转头瞧,果然那两个姐姐到了门上。

清如很有情敌相见的姿态,碍于有外客在,不好啐她,但两眼如刀,只差刀刀见血。清容煽风点火,唯恐天下不乱,朝窗外游廊上望了眼,“那是谁?李家小侯爷不是?八成给四妹妹送定情信物来了!”

清如听得拱火,到底没忍住,咬牙道:“四妹妹真是好手段,得亏你娘死得早,要是再晚几年,谢家的脸只怕要被你丢尽了。”

她们对她恶言恶语,清圆原先很无措,这刻倏地冷静下来,笑道:“姐姐们误会了,不过一盒吃食……”话未说完,越过她们肩头,见扈夫人陪同老太太及知州夫人等正从隔扇门那头过来,于是打开盒子捧到清如面前,细声道,“这是小侯爷带来的鹅黄酥,说请姐姐们尝一尝。”

清如火气愈发旺了,看出清圆是在向她炫耀。这盒子里的酥虽做得精美,但也着实刺眼,她呸了声,“谁要你来假大方!”扬袖一拍,将盒子拍在地上,整盒棋子一样的酥饼,顿时滚得满地尽是。

第16章

清圆满脸委屈,“二姐姐这是怎么了?”

清如待要说话,清容轻轻扯了扯她的衣袖。她心头一跳,这才回头望了眼,见斜对面的木作回廊上站着她祖母母亲及几位外客,顿时大大慌乱起来。苦心经营的温良淑德的品行,就因这一拍,全都丧尽了。

谢老太太愠怒地看着扈夫人,“怎么回事?”

扈夫人脸上倒是淡淡的,笑道:“她们姊妹间常闹着玩,我说了不知多少回了,如今各自都大了,不能总使小孩儿脾气。四丫头有时候爱开玩笑,二丫头又不肯让着妹妹……这可好,叫大家看笑话了。”

一个千方百计维护自己女儿的母亲,总可以把事情说得模棱两可。众人都长眼睛,分明是二姑娘扫了四姑娘的脸,在扈夫人口中却变成了姊妹间闹着玩,且还是四姑娘的玩笑引发的。

倘或一母所生的姐妹倒也罢了,牙齿碰舌头,家家都有玩闹的时候。偏偏四姑娘是靳姨娘养的,才回来两个月,里头多少名堂,就是不说,大家心里都有数。二姑娘是嫡女,难免骄矜,四姑娘可怜见儿的,做小伏低地讨好,还被人这么欺负。有外客在尚且如此,要是关起门来过日子,那委屈必定能当饭吃。

贵妇们因让扈夫人面子,笑着说了两句顺风话,但神情全不是如此。谢老太太蹙眉,远远瞧了清圆一眼,囫囵道:“由着孩子们闹去吧,她们今儿吵得不可开交,明儿又好得一个人似的。”边说边往花厅里引,“我才得了好茶,这样天气最适宜听雨品茗,诸位夫人,里头请吧。”

贵妇们慢慢腾挪进了屋里,清如先前芒刺在背,这会儿方松了口气。可错已经铸成了,千方百计营造的大家闺秀做派,也被这一个动作打得七零八落,这会子后悔来不及,满腔的气唯有撒在清圆身上。

“你是有意的!”清如红着眼盯着她,“你瞧准了老太太领着外客上这头来,故意把我惹恼了,好叫我出丑。”

清圆还是一脸无辜的样子,“二姐姐怎么说这样的话,你我同气连枝,伤了你的体面,对我有什么好处?”

“好处大了,你就是想压我一头,好叫你自己做人。”清如气涌如山,越想越觉得吃亏,要不是碍于现在处境,非赏她一个嘴巴不可。但既然打不得,话里总要给她点颜色,便哼道,“你别打量她们见你可怜,就觉得自己得了势,趁早别做梦!你这样的人,家里下等的使女都比你强些,我劝你刹刹性儿,别想攀高枝,仔细爬得越高,摔得越狠。老太太接你回来,不过拿你当狗养,你真当自己是千金万金的小姐,和我打起擂台来!”

泄愤般说完了这席话,转身便往廊子那头去,迎面正遇上抱弦。那丫头见了她,退在一旁行礼,主子惹人嫌,奴才当然也不是好东西,清如瞧她不顺眼,拂袖低喝了声“起开”,力用得大了些,险些把她推个趔趄。

抱弦愣了愣,看苗头就知道先前闹过了。也顾不得其他,忙匆匆赶回来,到了跟前见清圆干站着出神,问怎么了,“我才走了一炷香时候,怎么又闹起来了?”

清圆叹了口气,清如说话真是入木三分,但凡有些气性的,早被她怄死了。不过之前确实是自己动了些小心思,也算打个平手,便不去计较那些。把地上的漆盒拾起来,看着满地的酥饼感慨:“多可惜,我一个都没吃上呢。”

短暂的小风波过后,倒也天下太平,宾客们吃罢了晚宴方散去,老太太领着家里太太姑娘们送女客。谢府门前雕花马车排起了长龙,大家脸上努力维持着笑,待最后一辆马车走远,憋了半天火的清如等不及便发作起来,指着清圆的鼻子向谢老太太控诉:“祖母,你快好好管教管教她!今儿她做了套让我往里头钻,害我在人前丢了丑,这笔账我一定要同她算。”

老太太不耐烦她这样闹,厉声道:“吵什么,还嫌不够丢人?是她拽着你的手,让你打落那盒东西的?你自己但凡尊重些,哪里来今天的事?满升州的夫人小姐们瞧着,你身为谢家嫡女,就是这样做派,叫人背后怎么议论你!”

这些话虽是斥责清如的,可老太太的眼神却停在清圆脸上。清如平时娇惯,确实霸道了些,但清圆的城府令她刮目相看。

“那盒酥饼,究竟是怎么回事?”老太太顿了顿问。

说起这个清如就生气,别过脸不愿作答,还是清容冒冒失失蹦出来一句:“那是丹阳侯公子送给四妹妹的,四妹妹借此做东道,请咱们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