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宁家班最得意的门生。”
齐天睿闻言慢慢站起身,走到屏风旁,双手抱拳,“在下齐天睿,能与先生相识,三生有幸。”
屏风后的人闻言,深深吸了口气,颤抖的气息透过了屏风,依然鼓不足勇气,半天走不出来。齐天睿正要上前,莞初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便站下,只等着。
人终于走了出来……抬起头,四目相接,一样汗湿的额头,一样清俊的眉目,一样的身型,一样的血脉,齐天睿看着眼前人,双目惊怔,眉头高挑,不敢认,连一口气都不敢出。
天悦死死攥着拳,也受不得他的目光,“二哥……”
他似突然被雷劈了,目光僵着,眼睛一动不动。天悦只觉将将落下的汗又涌了上来,汗如雨下,也不敢看他,只偷偷瞄向那亲亲的嫂嫂,却是安安稳稳地站在她相公身边,清净的小脸,一点惊动都不见。
天悦心里恨了一声:好你个宁莞初!见死不救!强挣了抬眼看着齐天睿,“二哥,我……”
一时半刻,已是铁青了脸色,看着他,气得手抖,握不住拳,半天,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你,混账!”
“二哥,你,你听我说……”
“滚!!”
一声怒喝,喝得外头的惊雷都打了哑声,吓得天悦愣在当场。
“滚!!给我滚回家读书去!!”
“二哥……”
怒吼出声,一身的汗挣,齐天睿只觉虚软,头都发晕,莞初忙扶了,“相公,相公……”
小声儿好是清甜,小脸俏皮,丝毫不见愧色,齐天睿恨得一把甩开,咬牙道,“还有你!浑丫头!别当我什么都能惯着你!!”
“相公……”
齐天睿只觉头发懵,转身就走,莞初颠颠儿地跟了,“相公,相公……”
大步走到门边,齐天睿又回头,看也不看身后的丫头一眼,只吼道,“齐天悦!!”
天悦赶紧上前,“二哥……”
“把你嫂嫂送回去!往后胆敢再往素芳苑踏一步,我打折你的腿!!”
“……是。”
门板狠狠一震,他走了,天悦看着那半天都还在颤的门栓,两肩一落,好是颓丧,“莞初……”
莞初闻言,回身,清凌凌的水眸好是惊喜,“天悦,天悦,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你二哥的琴了吗?我听过这么多琴,从未如此痛快呢!”
天悦头一懵,看着眼前人,“你……”
“太好了!比我想的还要好!”小声儿兴起,压也压不住地发颤,“你看着了么?你听着了么?你二哥这么多年从未如此!是你把他唤了回来,你就是他丢下的这些年!你是他的知音,是他的子期!你就是他的云逸啊!天悦!”
天悦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匪夷所思,不觉惊道,“莞初!”
“嗯?”
“你,你没看见我二哥发多大的火么??!”天悦哑着声,恨道,“都是你的鬼主意!我今儿晚上就得走了!!”
“往哪儿去?哪儿也不去!”莞初一把握了他,两眼放光,“你等着吧!你二哥定是为你保驾护航,助你名扬天下!”
“你,你说什么呢?”天悦实在是不能信,“他都气死了!不打死我已是不易了,还助我呢,他为何啊??”
“因为啊,”莞初闻言抿嘴儿笑,得意道,“他就是什么都惯着我!你等着瞧吧!”
☆、第109章
……
起了更,白天的暑气才算散了些,赏花楼前后大开着窗,一面正对着湖边荷塘,另一面围拢在一片假山竹林之中,淡淡竹风换过荷叶清新,拂着水绿轻纱轻轻翻动,随风漾起波纹,满眼清凉;小楼得趣,比青砖灰瓦捂个严实的正房正院要适宜得多。
齐府中四季备有冰窖,各房里镇的冰都从公中分配。素芳苑不便逾例,多少分得些齐天睿吩咐都镇在了楼下,另有私宅每天送来冰盒子储在小厨房,冰碴子镇了水果、酪子,淹在水晶缸里,摆在楼上各处高几,省了熏香,一屋子清甜凉爽。
晴了一日,晒了一日,此刻夜空清静,满布星斗,点点闪烁落在树梢头,透过薄薄的茜纱窗洒进房中,更觉清凉。桌上没有点晃眼的玻璃灯,只是两盏落泪的小烛,烛光柔柔,绵月在桌旁做着针线,不时抬头看着对面的人。
将将沐浴,一身清香,湿漉漉的发绞过之后依然带着潮气,顺着肩头披下,浸了水的发色越深衬得小脸更若那细瓷白玉、透出水渍的光来,低着头,专心地看着面前的曲谱,只能看到绒绒的双睫和那翘翘的小鼻头,烛光里,晶莹剔透。手边是一小碗冰酪子,时不时地就要吃一口,眼睛不离谱子,嘴巴也不停。
绵月看着好是有趣,嘴角边却抿不出一丝笑容……前些日子姑娘终是与叶公子相见,不知说了什么,回来脸色越发苍白,一个人呆坐帐中好久。没看到她哭,可再见时,脸上的泪痕却是瞒不了人。那小丸药她依旧是一时吃,一时不吃,算不准究竟是怎样,唯一好在总算肯听劝喝下公子开给她的汤药,只不过,都是小药炉自己熬,主仆二人心照不宣,莫说是二爷,就是楼下私宅带过来的仆妇们都不曾看到。
如今的她早已没有力气上绸子,可将养了几日,脸上总算有了些颜色。原先是应着公子的差遣来服侍她,大半年过去,早已不见主仆生分,不觉就真心疼这女孩儿,看着她精精神神地活着,每日还是乐呵呵的,那病就像是缠在了绵月的心里,沉得有些受不住……
三日前趁着闵夫人被姨太太请了一道往庙里还愿,姑娘偷偷跑了出去,说是用了午饭就回来,结果直到傍晚才见了人,一脸红扑扑的、额头还挣着小汗,那模样看着倒像是喜欢,可那一晚,二爷没回来。
之后连着两夜都是如此。原先二爷不回来,姑娘定是要三番五次地嘱咐:给爷留着院门,小厨房莫封火。心思挂念,郁郁寡欢。可这一回,像是没事人似的,洗的清清爽爽地坐在桌旁,就着那清凉的水果香,只管专心她的谱子。时而疾书,时而呆怔,将那把旧胡琴揽在怀中,不奏,也不放,像是曾经的曲子都刻在琴身上,手指轻轻地抚过,反反复复,最后竟是泪流满面。以为她伤心,绵月正要劝,才见那嘴角边,小涡儿弯弯,含着笑……
“姑娘,这酪子太凉了,别再吃了。”
“嗯?”莞初抬起头,咂咂嘴,“哦,就是,嘴都冰得发麻了。”
莞初听话地搁了那碗酪子,温水漱漱口,又看琴谱……
娘胎里听曲,五岁捻谱,见识过技艺高超的曲者,听过多少华美绝伦的琴奏,却是从不曾听过这么一场,惊心动魄。人似被那琴声撕裂,浑身滚烫,热血上涌,若非她早早停了药,怕是根本就受不住。回到房中,一夜难眠,都说曲由心生,可这并非是曲谱,只是戏文伴奏,为何看着他,听着他,她会心痛得几乎站立不住……
人人都说,他放荡、顽劣,为赚钱不择手段;金山银山,唾手而来,君子所不耻。可曾有人当真问过,这些年,在人群背后他究竟吃了多少苦?一身衣衫出户,十六岁的少年荷包里只有几颗碎银子;侯门公子,但得能有一分的本钱,何至于铤而走险、至脸面与身家都不顾?
他说,与莫大哥相识于西北遭劫;初闻,莞初只觉夺命的悍匪与那千里之外的风沙一样,是个故事。轻描淡写,好不着意,言语之中他只感叹与莫向南的机缘。如今想来,那手臂的伤几乎可以要了他命!那正是裕安祥最艰难的时候,断残之痛,竟是丝毫不曾累他拖下半步,想起那一手漂亮的左笔小楷,是多少个日夜成就,又流了多少汗……
梨园巧遇知音,人生难得如意,想他竟然亲自登台为云逸伴琴,那一时的风华,轻狂快意,该是怎样的景致?又怎料,一夜之间就痛失知己,连道别都不曾有,就再也不见……
为了一件古物,他曾脚踏千里,尝尽风沙;想那云逸惨遭人害,远走他乡,他怎会是天悦口中所说的“二哥不曾怎样”?他寻了多久?寻了多远?直到今时,把琴酣畅,依然心恨难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