莞初坐在桌旁,从绸子上下来一额头的细汗已然一颗一颗干去,身上却还是一身薄绸的衣裳凉凉地贴着,眼前的温水早已冷透,含在口中的那颗丸药化成了苦水一点点滑入喉中……
绵月在一旁看着,不觉蹙了眉,虽说已是将入夏,可这夜里雨湿还是有凉气,绸子上下来热热的身子不紧着擦了汗换衣裳却是一个人呆坐着,这大半个时辰过去,说吃药,含了嘴里也不知送水,目光叮着那只小玻璃钟一动不动,浅浅的颜色越显得大的吓人。
这是怎么了?前些日子小夫妻两个好得紧,当时绵月还传信给叶公子,不敢多说,只记日常,谁知公子回信依然是那几个字:好生伺候姑娘。这怎么出去了一趟,第二日清早就回来了一个,从此茶饭不思,不声不响,好在闵夫人这两日身子不适、不愿意搭理她,否则岂不又要挨罚?
“姑娘,”艾叶儿提了热水上来,一面在盆架旁预备洗漱,一面道,“楼下姐姐们问,关院门么?”
“不关。”
原以为人已入了定,谁知这一问,立刻答,这么利落。绵月禁不住上前劝道:“姑娘,天不早了,咱们已经三天不锁院门了,巡夜的来问了几次,说再这么着要回给太太去了。”
“……给他留着。”
轻声支应了一句,莞初起身往盆架边去,绵月忙跟了伺候她挽袖子,“姑娘,二爷……他是怎么说?柜上忙还是……时候儿不定?总这么等着也……”
“艾叶儿,去吩咐说留着院门,小厨房的火也别封。”
“哎。”
小丫头得了令噔噔地往楼下去了,姑娘洗漱罢,也不再抬眼,回身就进了帐子,帐帘落下再无动静。绵月瞧了瞧,叹了口气。往常只要那爷回来,她和艾叶儿就都被撵出去,不管做什么只他两个一道腻着。一顿饭能吃大半个时辰,一盘子水果、一盅茶,都是乐子;即便就是二爷忙,深夜里烛灯底下,一个写谱子,一个算账,也时不时要传出些笑声来。有时候只有姑娘的小声儿,时而被逗得急,时而弄得乐,娇滴滴的。可这一会子,盼不得归人,小楼上这巴掌大的小厅就着雨声显得空荡荡,好是冷落……
……
夜静,静得那细细的雨水仿佛下在房中,丝丝绵绵,淋得人湿漉漉,一股寒气……
莞初还是那一身薄绸,抱着双膝,靠在角落。空空的拔步床,烛光透进来,将那蜷缩的人恍恍惚惚地投在帐子上,孤孤单单,一小团。浅浅的琥珀像初冬的湖水将将覆了寒霜,一点波纹都不见,直直的,映着眼前那一对冷冷的鸳鸯枕;耳朵随在淅沥沥的雨水中“盯”着外头的院门,辨别着石砖地上每一处不一样的水声,可是有青靴踏过,一刻,一刻过,不曾盼来那急急的夜归人,却是盼来远远的竹梆敲了四更天……
僵硬的眼帘终是沉了下来,心一酸,头歪在膝头,嘴巴瘪瘪地,努力屏着不让那眼泪掉出来……
他真的……舍得她……
私宅一夜,他纵了性子,缠着她,说再忍不得;紧紧地抱着她,迫着她把他一身的滚烫都感受……他不停地吻着她的小脸,丫头,你心疼心疼我,你心疼心疼我……
蜷缩着在他怀里瑟瑟发抖,她像被雨水打得再也展不开的一小卷叶子,*的汗他也心疼得紧,却以为那是将才的燥热所致,越发腻缠,一时心急,竟道:丫头,你这是怎么了?这么怕这个?难不成……是已然*于人?莫怕,我不在乎,我不在乎那贞洁帕子,我只想要你;丫头……
“没有……相公,我没有……”
“那是为何?还在想着旁人??”
“不是,不是……相公,我只有你……”
他急得狠,她被逼得语无伦次,慌乱之中,险些就嚷:相公,我是晓初!你还记不记得那十年前就快要死掉的孩子?娘胎里带来的心疼病,我活不大,更活不老,这男女欢//爱……我承不得……每次亲吻,一醉就难受得要死去一般;若是,若是再……不知极致,我就再也醒不过来了,相公……
我根本……就不是个真正的女人……你要我,我拿什么给你……
可是……不行……
原先不能说,是怕他恼,怕他迁怒爹娘;如今,不想说,是太恋着他……她是他的丫头,捧在手心里,疼在心尖上,抱着她,他从来不知放手;亲吻她,总会让她迷失在他怀里、在他湿湿的温柔下,哪怕……就是次次承受针扎的痛,她也心甘情愿……
说了,他一定会好好地供着她,养着她,像看着那树上终究要枯落的叶子,一天一天,等着她萎去;那等待,若非亲身体味,如何知道其中深陷绝望的恐惧与痛苦……
这苦,她已然给了爹爹、二娘,给了哥哥,他们都在数着日子;每次看到他们的眼睛,里头的疼惜能把她的心揉碎,她想说:我不怕,你们都不要怕……可是,没有人听……
可怜的老爹爹,此生最心疼的人就是娘亲,却是要看着她一天,一天,从美丽到枯萎;不能走路,不能抬头,到最后连一声“相公”都再唤不出……
娘亲走后,爹爹带着她天南海北,求医问药,受尽疾苦,可是不行……这毕竟是人间,哪有仙丹可求……
回到粼里,爹爹便纵着她,想做什么都行,孩子,只要你每天能高高兴兴的……从此,老爹爹更加沉迷戏中,再不肯抬头,她知道,没有人能有力气重头经历那般的绝望……
哥哥想接过老爹爹的手,最后守着她,离开府里那天,大雨滂沱,老爹爹第一次嚎啕大哭,那悲怆的老声穿透了雨幕、天地,那一刻,莞初觉得,她已经死了,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叶先生,药王世家,仅仅凭着睿祺的童言稚语就猜出了她的病,他为她填词,教她诗书,陪她说话,悄悄地接了哥哥的手,却从不曾说透,若为知己,当如是……
为着这些至亲之人,她要高高兴兴地活着。儿时的执念,是她最后之想,嫁给那个早就知道她的病、能安稳陪她悄悄离去的人。谁曾想,老天真真捉弄,老天又如此厚待,竟然当真赐给她一个相公……
若是早知道会与他生了男女之情,她一定不会纵着她自己;若是早知道他的心如此之切,她一定不会与他回应;若是早知道自己深陷其中,第一次想飞蛾扑火,去毁了自己,第一次想拖着残病之体,缠着他,天长地久,她一定不会嫁给他……
不能让他知道,要好好儿地陪着他,待到最后,让他以为是一场恶疾,她会转眼就去……
蜷缩在他怀里,她求得可怜兮兮,相公,我每天心里只想着你,抱着,亲亲,不行么?他说不行,光心里有不行,我要身子,清水夫妻我不做!莞初想不明白,什么清水夫妻,明明两人每天都缠在一起,身上已然不剩什么,哪个清水如此?可他就是不足够。
后来,她实在没辙了,只得恼了,说……你再这么着,不如……咱们丢开手……
他一愣,气得狠,咬牙切齿说好!
她哭了,他背过身去,躺了一会儿,就一小会儿,终究忍不得,转身抱了她。她更逞了性子,直哭得他一身的滚烫慢慢冷去,哭得他心烦、心乱,说好了好,我舍不得,行不行?不要就不要,从此就做清水夫妻,我若忍不得,夜里就在私宅住,如何?
当时莞初哭得乱糟糟,眼睛痛,心也痛,抱着他只知点头,想着只要他不再想着那个,她什么都能应……
谁曾想……他就是骗人!!什么舍不得,哪里舍不得?把她放回来,他再不登门!三天了,原先她还没开始想他,他就先忍不得了,急急地往回赶;可这一回,她想了他这么多,想见他,想抱着,他竟是不露面……
这还不是丢开手了?这还不是不要她了?他说男人根本就忍不得,他应下她,是不是敷衍她?是不是打发她走了,就,就再有了旁的女人……
想起那楚楚冬日的千落,莞初终是忍不住,泪珠扑簌簌地掉,用力踹着眼前的被垛子,“混账!混账!我再也不见你,再也不看你,你若还想抱,是再不能了!”
……
一夜枯坐,待到天朦朦地透出阴云,抱着他的枕头,她睡着了,湿湿的泪痕挂在梦里,抽抽泣泣……
“姑娘,时候不早了,起吧?”
不知过了多久,绵月在耳边轻声唤,莞初听到,却是不想睁眼。外头的雨声小了,有了人声、脚步声,帐外飘来热热的粥味,昨晚她就没吃晚饭,此刻闻着好是香甜,肚子也咕咕叫,可是哭了一夜,浑身没力气,赌气道,“我不想起!”
“起来,吃了饭再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