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是因为同为“杂毛”, 除了洪文这个救命恩人,死鸡明显跟王西姆更亲近些,一碗鱼肉下肚,几乎有问必答。
王西姆的翻译官做得尽职尽责, 事无巨细一字不落全部翻译。
据死鸡自己说, 领养他的爷爷前两年身体就不大行了,本以为熬过冬天就能好, 谁知开春后反而突然恶化, 清醒的时候还不如昏睡多。
他本想找个大夫看看, 可一来没钱,二来那老头儿多年来为人极差,附近的百姓都说这是个老白眼狼,住着他们大禄朝的土地、喝着大禄朝的泉水、吃着大禄朝的果子, 竟还反过来骂人, 都不爱搭理,觉得死了正好。
最好死了也别葬在大禄朝, 脏了地!
死鸡没法子, 只好先拼命砍柴,想赚点钱再说,结果今儿照例来军营送货时,意外发现多了几个问诊的大夫, 他当时就心动了。
正好程斌忙着给几个伤员贴膏药, 放药的屋门开着,死鸡就溜进去了。
只是他不认识药,也不知哪个能干什么,正胡乱抓取就被发现……
王西姆翻译的声音还没落,死鸡就翻身跪倒在地, 一下下用力磕头。
“他想让咱们放他家去。”王西姆说。
康雄剔了剔牙,“叫他死了这条心。”
自己素日对他已算宽厚,可公私得分明。今儿这杂毛能为了他爷爷偷营中药材,焉知来日不会再为了他爷爷出卖所看到的情报?
康雄常年在这里带兵驻扎,也会说些沙俄话,当下对死鸡道:“老子已经打发人取你爷爷去了,从今往后就老实在这儿待着干活,管吃管住不许乱跑,多早晚咱们拔营换地儿,你也得跟着。”
死鸡一听他爷爷也来,神色倒是松快了些,又给康雄磕头,叽里呱啦说了好几句话。语速有些快,洪文是半个字没听懂。
就见康雄嗤笑一声,呸一声吐掉小树杈做的牙签,起身居高临下冷笑道:“老子管他愿不愿意,识相的多活两天,不识相的砍头刀管够!”
他是跟沙俄人厮杀过的,亲眼看着自己的同袍死在他们刀下,对这些黄毛没一点好印象,要不是太平年间不许乱杀人,早一刀一个宰了,还用得着这么费事?
死鸡听得直打哆嗦,下意识看向洪文。
洪文不躲不闪直视着他,“你的遭遇确实令人同情,不过看我也没用,我不会拿自己同胞的性命冒险。”
作为一军主帅,康雄实在算得上厚道,不然就光死鸡今儿乱闯大营的举动就够军法处置了。
康雄听了不住点头,对洪崖道:“你这个徒弟教得着实不错,虽是个文弱大夫,可难得这么通情达理。你不知道以前来的什么文官儿和几个傻子大夫,张口闭口不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放着自己的同袍吃喝拉撒都没料理清楚呢,就要去管毛子的死活……呸,狗屁!”
洪崖跟着笑,“他可不文弱。”
康雄一怔,哈哈大笑,“确实,不是什么谁都敢救人的。”
又过了约莫两刻钟,康雄打发去找人的两个士兵一前一后回来,其中一个马背上果然绑着个老头儿。
那老头儿头发花白衣衫破烂,哪怕被堵着嘴也一路骂骂咧咧,那骑手听得牙根儿痒痒,恨不得半路就一刀结果了这不知好歹的老死尸。
死鸡见了爷爷,也顾不上求情,连滚带爬扑过去,爷俩呜哩哇啦说了好些话,王西姆见缝插针对洪文解释,“老头儿想走,说死也不死在汉人堆儿里,死鸡想留下,说这里有大夫,还管吃住……”
康雄没工夫搭理,就问去的两名骑手,“有没有什么发现?”
那两人摇头,另一人从马背上扔下一个铺盖卷儿,“卑职把他们住的地方都翻遍了,确实不大像传递情报的样子,不过为保险起见,我们还是把东西全都带回来,屋子也放火烧了。”
头一个人道:“这老头儿实在不省心,看着快死了似的,可我们一进去竟还能从床上扑下来,扎着手要来掐我们的脖子,说什么偿命……”
正说着话,那老头儿挣扎支吾的声音就骤然增大,还把说想留下的死鸡推倒在地。
康雄掏着耳朵皱眉道:“吵死了!”
话音刚落,就有亲兵上前将那骂骂咧咧的老毛子砍昏了。
死鸡傻眼,王西姆就安慰道:“你爷爷闹腾成这样,人家太医想给看病都不得近前。”
死鸡恍然大悟,就又来给程斌磕头:他暂时只知道程斌是大夫。
程斌本来对他有气,可这会儿知道这磕得满脑门子血的小子才十三,难免有些心软,下意识看向洪文。
洪文点点头,“给他看看吧。”
人都带来了,也不好见死不救,有罪没罪的,等回头自有天收。
程斌就过去把脉。
那老毛子也不知多少年没洗澡,露出来的胳膊上都包了浆,程斌皱了皱眉,先用热手巾给他狠命擦了两把,露出底下白色肌肤才上手把脉。
“油尽灯枯……”程斌对洪文摇摇头,“就算有灵丹妙药,也不过吊着一口气熬日子。”
更何况还没有。
洪文示意他让开,自己上手试了一回,对满眼期待的死鸡摇了摇头,比了个一的手势,“差不多也就这个月了。”
死鸡从刚才开始起就擎在眼眶里的眼泪刷地就下来了,在血泥模糊的脸上冲出两条深深的沟壑,然后搂着仍在昏迷的老头儿嚎啕大哭。
众人不免动容。
死鸡并没哭很久。
人在遭受了太多生死离别后,承受痛苦的能力会放大到自己都想象不到的地步,所以很快就接受了残酷的现实。
他替老头儿整理了下破破烂烂的衣裳,转过身来又砰砰磕了几个头
晚上洪文翻来覆去睡不着,眼前总不断浮现出那一老一少的样子,闭上眼,又渐渐幻化成自己和师父。
他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