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然老夫人咳疾发作不过虚晃一招,给这位定国公府的孙媳妇诊脉才是真正目的。
依照规矩,定国公夫妇可以请太医,世子一代也能沾光,但第三代就很名不正言不顺。除非真的病危,上头老人豁出老脸递牌子。
所以他们干脆想出这个法子:老夫人求太医请脉,结束之后顺便给自家孙媳妇瞧一瞧,总不算坏了规矩吧?
回头出去再跟人说,连他家孙媳妇有孕都是太医署的院判把脉,多得脸呐!
他们的如意算盘打得挺好,想着两位院判都极精通妇科,不管哪一位出面都是又保险又有脸面。奈何隆源帝来了一招釜底抽薪,谁都不派……
此言一出,坐在老夫人下首的女孩儿就刷地白了脸,轻声劝道:“祖母,这……”
她穿一身金线绣的珍珠点蕊芍药花衣裙,腕子上拢着白玉镯,乌压压的发间虽因年纪轻而没有太多首饰,但件件精美,显然极为受宠。
老夫人扫了她一眼,微露不悦。
女孩儿咬了咬唇,终究没再说话,只心中却像烧开了一锅水一样难以安定。
若无陛下的授意,刚才那位小大夫怎会如此硬气?
到底是,君臣有别!
祖父也好,祖母也罢,竟还如此,当真……糊涂啊!
“阿雨,你来!”后面的世子夫人生怕女儿惹了老太太不快,连忙唤道。
薛雨哎了声,果然低着头过去了。
何元桥笑呵呵应了,果然重新支开摊子把脉,薛雨的脸却隐隐泛白,衣袖遮掩下的双手掌心都渗出冷汗。
这几年她渐渐大了,开始跟着家中长辈出门交际,多少也听到一点有关自家的风言风语,难免惶恐。她也曾数次问父母长辈,但大家却都一笑而过,根本不往心里去。
“咱们可是开国功臣之后,哪怕做给天下人看呢,皇上也不敢拿咱们怎么样。”
但薛雨却不相信,甚至了解的越多越害怕。
历史上兔死狗烹的例子还少么?纵使有功又如何,如今太/祖皇帝何在?龙椅上坐的可是他老人家的孙子啊!亲朋好友间的情谊都有消磨尽的那一日,更何况这还隔了两代……
若果然无碍,那么其他三个国公府去哪儿了?镇国公府又为何放着风光的好日子不过,突然开始低调起来,还撵着自家男丁去边关历练。是京城的日子不舒坦吗?
想到这里,薛雨甚至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一旁的世子夫人见了,忙关切地摸了摸她的手,“可是冻着了?”
薛雨干巴巴地笑了下,斟酌道:“母亲,难为两位太医辛苦走一遭,咱们是否要准备些谢礼?”
世子夫人闻言皱眉,显然方才洪文的“放肆”令她很不高兴,“好孩子,难为你如此仁厚,只是他们可不许随便收礼呢。”
话虽如此,但其实只要太医署奉旨出诊,病人家中多少都会备上谢礼,以示对皇家尊重。
薛雨知道就算自己实话实说,长辈也只会笑话自己想太多,但她就是觉得这么着不成。
都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隆源帝毕竟隔得远,想了解外头臣子们的情况也只好听下头的人说。若能拉拢这两位太医,叫他们有机会替自家转圜几句,或许还能挽回一二也未可知。
至少,总不会雪上加霜就是了。
退一万步说,就算是自己多虑了,多交好几位太医也没坏处不是吗?
见薛雨脸色不好,世子夫人以为是小女儿家难得想做点什么,却被自己驳了没面子,忙改口道:“好,就依你。那你说送些什么好?”
薛雨都顾不上计较母亲哄小孩儿似的语气了,只觉得能达到目的就好。
“也不好太打眼,咱家的厨子不是很好么,既然错过了饭点,又不好留他们用饭,不如送些精巧点心,也好叫两位太医在回去的路上垫一垫。若方便,再给几匹缎子、几样稀罕药材罢了。”
稍后洪文和何元桥离开时,薛大姑娘亲自带人送到屋门口,又指着大丫鬟手里提着的四层大食盒,“虽说是皇恩浩荡,也辛苦两位太医跑一趟,一些点心,聊表心意。”
洪文和何元桥都有点惊讶,没想到这家里竟还有一个明白人。
可惜是个不能入朝为官的小姑娘。
点心不算什么,只是那锦缎光彩华贵价值不菲,药材也十分难得,何元桥直接拒了。
“姑娘,不过两个大夫罢了,您何苦还巴巴儿送出门来呢。”等洪文他们一走,薛雨的贴身丫头就嘟囔道。
“住口,这样的话别再叫我听见。”薛雨小脸儿一板,厉声道,“我素日真是太惯着你们了,竟如此不知天高地厚。”
见那丫头兀自不服,薛雨不禁叹了口气,也不知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家里旁人听,“太医署代表着皇家颜面,别的不说,就是今儿那位年轻得过分的吏目也是正经正七品,若在街上碰见了,难不成你们不要行礼问安的?”
“妹妹实在多虑了,”一个与她有六七分相像的青年走出来,闻言不屑道,“咱们这样的人家,何必跟人攀比官职?”
薛雨跺了跺脚,忍不住反驳道:“既然如此,当初兄长又何必寒窗苦读,非要求个功名?”
还不是依靠祖上隐蔽不稳当!
那青年笑容一收,竟不管妹妹,自己摔帘子进去了。
这话实在是戳到他的痛脚。
早年家里人想捐个官儿,只是他心气高又爱面子,觉得自己天资出众,执意要考科举。定国公见他有如此志气,倒也不拦着,还专门请了名师教导,后来又送去太学读书。
谁知一晃几年过去,他几次三番下场,如今都二十三岁了,也只考了一个秀才在身上。若想再进一步,实在是难如登天。
眼见大公子动了气,薛雨的丫头不禁劝道:“姑娘何必如此?没得因外人伤了自家和气。”
“你哪里知道我的苦心,我又哪里是为了旁人!”眼见一个个说不通,薛雨只觉得嘴里一阵阵发苦。
大哥多年科举无望,早已渐渐没了斗志,开始张口闭口“咱们这样的人家”。可孤木难支,如今阖府的富贵荣华皆系于一人之身,便如蛛丝悬剑。若来日祖父真的失了圣眷,或驾鹤西去,这一大家子又当何去何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