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呦,可不兴在人家哭!”蔡婆子忙训惠香一声,又陪笑道,“奶奶别见怪,这丫头倒是个有良心的,伯府那嫡姑娘待她很好,她虽然被卖出来,心里还惦记着,求了我去打听那嫡姑娘现在过得怎么样了,我看她哭得可怜,心里不落忍,才帮着去问了。所以我才知道先和奶奶说的那些,不然,我哪里有那样清楚呢。”
珠华心里有数,能干牙婆这一行的,就没有还会心软的——这不是纯贬义,乃是行业特征,能被当做牛马买卖的哪个没有几桩闻着伤心的惨事?牙婆扛不住这个,也就别想干这行了。
这蔡婆子肯发善心替惠香去打听,多半是把她当做了奇货,想着哄好了她,卖个好价钱才是。
蔡婆子还在卖力推销:“不是我夸口,这着实是个难得的丫头,若不是我得着消息早,未必能去抢到手——奶奶也不必担心那忠安伯府的事,他家便是犯了杀头的罪过,该抄的抄,该卖的也卖了,惠香一个小丫头,能知道些什么?再株连也株不到她身上,一应都是妥当再没妨碍的。”
她虽是王婆卖瓜,但也不是空口胡扯,单就惠香本身的素质而言,确实强过她身边的别人许多,她有经验,伺候小姐诸般事宜可以直接上手,若不是主家出事倾覆,想在一般人市上买个这样的确实并不容易。
珠华听到此,笑了一笑,却没接她的话。
她已经想定了不能要这个丫头。
说起来京里这些盘根错节的各家勋贵高官,她差不多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但这不要紧,她可以换一个角度想。
相对来说,新皇是个比较宽仁要面子的人——这结论当然不是从珠华曾有过的一面之缘得出来的。而是因为,万阁老至今还赖在内阁首辅的位子上,没有被撵回老家去种红薯。
诚然万阁老的脸皮够厚,党羽够多,但他再能死撑,能盘结起的势力再大,他也没本事起兵造反,本朝层层牵制的官制从根本上就绝了文臣以武力谋朝篡位的路,这种背景下,新皇如果为人强硬,独断下中旨直接罢免了万阁老,是可以办到的——好处是不用再被万阁老掣肘了;弊处是新皇远离中枢八年,可以想见政事难免生疏,要动万阁老,不可能只动他一个,他那条利益线上起码要撸下一大串去,动手太快,后果可能难以预料,要承担一段时间朝政动荡混乱的代价。
再一个,万阁老毕竟是先帝手里使出来的头号大臣,虽然先帝去得太急,没来得及给他顾命大臣的名分,但就官场通行的潜规则上来说,他仍旧是算的,那么新皇即位刚刚改元就给撵了,体面上须不怎么好看。
新皇至今只是对万阁老侧面敲打,已经可以传达出一些他的施政倾向了,他不是个武帝的性子,他缓缓图之,希望权力可以得到相对平稳的过渡,而——这种性格的皇帝,收拾完家奴后跟着就拿忠安伯府开了刀,这伯府得干了多少天怒人怨的事儿,才被这么快拉出来问罪啊?
这忠安伯府必然是已经烂到根儿了。
这样人家出来的下人,珠华不敢要,虽然惠香年纪不大,也许没沾染上多少陈年坏习气,不过,她又不是没有别的选择,何必去赌这个几率?
她的目光就移开了,转去打量另外五个丫头,这个表态是很明确的,惠香的泪眼里传出不可置信的光芒——为什么看不上她?她站在这群人里明明就像鹤立鸡群一样,没有人比她强!
蔡婆子也很诧异,忍不住道:“奶奶——”
珠华没有理她,她是出钱的人,难道还得跟牙婆解释她买谁不买谁的原因不成?她径自开口问排在第四个的丫头:“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那丫头浓眉大眼,看着一副挺敦厚的模样,她的仪态比惠香差,但眼神比较老实,不像有的丫头脑袋虽然没有乱动,但是眼珠却控制不住地转来转去,在院子里乱打量。
“我——奴婢叫四丫,”四丫被问到了,紧张地抖着声音道,“今年十三岁了,是四月里才过去的生辰。”
“你家原是哪里?有什么擅长会做的没有?”
“奴婢家在通州,擅长的——”四丫想了好一会,终于挤出句话来,“奴婢家里弟弟多,会带孩子。”
她说完羞愧地红了脸,因为她觉得带孩子实在不算什么才能,哪家做姐姐的不会带呢?只是她实在想留下来,这家的女主子们看上去都和和气气的,没人用挑剔得刀一般的眼光看她,她觉得卖到这家来日子应该能好过一点,所以硬着头皮把这当本事说了出来。
珠华了然,弟弟多,那这丫头为何被卖就不用问了。
她转头望苏娟:“二妹妹,这个丫头给你好不好?”
苏娟迷茫地点了头——她只在衣裳首饰之类打扮自己的事上才有主意,至于别的,就一概糊涂了,反正这个丫头看着不讨厌,那就要她好了。
孙姨娘在一旁非常纠结:她知道了惠香的来由后,一方面觉得她不大吉利,一大家子都抄了呢,便和她一个内宅的小丫头不相干,想想也总是有点别扭;另一方面又觉得,这丫头本身是没问题的,能寻个豪门出来的不容易——
“奶奶。”
她心里正拉锯着,在外院和梁伯一起选小厮的梁大娘从垂花门进来了,绕过丫头们走到珠华面前道,“外面来了个打扮齐整的妈妈,说是勇毅侯府来的,要给奶奶请安。”
梁大娘说着话时神色很奇怪,因为苏家是文官体系起家,不管是苏父还是苏长越的相识里,都没有勋贵这一脉,从勇毅侯府这个封号可以看出来,这家子还是以武封爵,和苏家更加扯不上关系了。
珠华也是一愣,她头回进京,哪里认识什么公侯,不过人已经到了门口,总得见一见。就道:“先请她进来罢。”
而后转向青叶:“领中人去旁边坐一坐,喝杯茶。”
蔡婆子听先前话音,虽然惠香没推销出去,已是定下一个四丫了,这笔生意仍有后续可为之处,忙赶着道:“奶奶忙您的,不必管老婆子,我能有什么事,只管等着无妨的。”
又挺腰点着她带来的丫头们道:“都站直了,好生等着,不许乱说乱动!”
当下,青叶领蔡婆子去了耳房,梁大娘出去,不一时带进一个头上包着首帕、穿着酱紫对衿褂的中年妇人来,进了堂屋,福了身,送上一封信一张帖子。
帖子没封口,珠华便先打开看了。
自称姓王的中年妇人大概也知自己来得莫名,开口解释:“这是我们二奶奶给奶奶下的帖子,我们府里有座荷塘,这节气正开得一塘好荷花,二奶奶要办一场赏荷宴,有意请了奶奶去游玩——另有一封信,却是金陵魏国公府的世子夫人寄给奶奶的,世子夫人与我们二奶奶交好,常常互送节礼,因不知道奶奶在京中的地址,所以一并寄到我们府里来了,托二奶奶转交与奶奶,奶奶打开看了,便知究竟了。”
珠华没见她之前,心里还嘀咕过这是不是个骗子呢,这时候听说信是沈少夫人捎来的,又意外又放了心,忙把帖子放到几上,转而拆起信来。
信不厚,也就两张笺纸,一笔簪花小楷,字里行间果然是沈少夫人的口吻,很痛快地和她说,她这个小可怜,没亲没故的,一个人远嫁京城,沈少夫人不大放心,所以托了手帕交照顾她一二,听说她还有两个将至嫁龄的小姑子,都没说人家,这便更需要往外交际见识一下,让珠华不要偷懒,要是人家来邀她,她勤快着些去。
薄薄两张纸,珠华翻来覆去看了两遍,眼泪都快下来了——她亲娘在世也就这样了啊!
☆、第131章
珠华和姓王的妈妈叙了两句,言谈里知道了勇毅侯府的二奶奶姓江,是文臣之女,其父因身体原因,如今已经致仕,不过十来年前曾任过德安知府,这就可以解释江二奶奶和沈少夫人的手帕交从何而来了,州府亲民官和正处于封地里的藩王,肯定是有交际来往的。
大约两人恰巧投了缘法,各自出嫁于两京之后,交情仍旧延续了下去,往来不绝。
珠华赏了红包,笑道:“请妈妈上复二奶奶,多谢二奶奶的邀约,到了日子我一定去,我家里还有两个妹子,才回京,她们年轻腼腆,没怎么出过门,也一并想去见识见识。”
孙姨娘站在廊下,假装在看一院丫头们,其实耳朵往堂屋里伸得尖尖的,听得这话,喜动颜色,险些欢呼出来。
王妈妈接了赏包道了谢,笑道:“我们二奶奶最喜欢热闹,奶奶只管带着姑娘们去,到时候各家去的姑娘们多着呢,一道说话玩耍,最是好了。”
当下说定了,王妈妈告了辞,小荷引领她出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