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武六年五月,毓庆殿中的德太妃到了弥留之际。
李慕日夜相伴,如儿侍母,片刻不离。
“阿……昙……”已经两鬓斑白的妇人,握着养子的手,眼泪滴滴落下,“她好吗?”
“好!”李慕回想近日裴朝清神色,原是郁郁不太好看,却还是点了点头。
如今时局,相比她离开时,已经好许多。他也不用撑着一股心气埋头苦干,怕万一错漏,使之再无见面之可能,遂不敢分心,不敢多思多想多问。
故而前日里,他一时没等到自己的暗子,遂开口问了裴朝清。
裴朝清也未瞒他,只言人在凉州,就是旧疾发作,左右医药人手齐全,也未有大事。
凉州,是他昔年封地。
这些年里,她走的路线,非常明显,一路往西。
在洛阳住过,去过天水城,到达敦煌郡,下榻白马寺,大悲寺,如今是在往回走,停在了凉州。
皆是他曾经到过的地方。
“六年前,她用了您的药,身子调养的比想象地要好。”李慕的目光落在锦被下的那双腿上。
“当年若非您,冒险去南诏寻那珍贵药材,她也好不了这般许多。”
“只是累您伤了腿。”
德太妃摇头,“我欠她们母女太多,总要还上些。”
“当年公主赐我清字为名。公主说洁净无尘为清,刚阿雅正亦为清,这厢去见她,总得干净些!”
她抓着李慕的手,满脸满目的忏悔,“我年少发昏,得您父皇两句甜言蜜语,想着深宫寂寞,总算能有自己的孩子了。心绪激昂,翌日里便还在想入非非。宫宴上便忘了给公主的膳食验毒。只那么一次疏忽,竟害死了她。她死后,我已经了神,一切皆听你父皇的安排,想驸马告知公主乃旧疾发作,暴毙而亡。因我之言,皆之那毒征兆亦想,司徒府便也信了。”
“谁能想,那是整个裴氏阖族悲剧的开始……”
“后来,因着罪孽我想护好阿昙。却为陛下所控,给你传信,言阿昙夫妻情深,一切安好。阿昙在深宫,在他咫尺之间,我便不敢违抗……只是我至今也未明白,为何她要我传那样的信给你。”
“阴长阳错,又是一重罪!”穆清泪如雨下,伸手抚在李慕面庞上,“这一生,我没想过害人,却把最亲的人都害惨了!”
“论心不伦迹,我和阿昙都不怪你了。”李慕低下眉眼,挤出一点笑意,问,“母亲,你可有什么愿望?六郎替你完成。”
“剥了我妃子服制,换暗子营着装,葬在长公主墓旁,不入妃陵。”
李慕应声颔首。
建武六年五月十三,德太妃薨逝。
穆清丧事毕,李慕去了一趟上阳宫。
自数年前,李慕来此报丧,苏贵妃薨逝,与肃王同葬后,李济安便陷入了疯癫,时不时发作。
谁承想,李慕再次入此地,亦是给他报丧,同样告诉他,他的妃子不愿入妃陵。
李济安清醒了片刻,只沉沉望着自己的儿子。
李慕迎上他眸光,须臾,转身走了。
“你站住!”李济安喝道,“朕闻你至今一人,膝下无子。你是我李家子孙,担着千秋社稷,不开枝散叶乃大不孝。你无子嗣,朕之一支,便要无后了。不仅如此,整个李氏正支都要断绝了!这可是帝王之血啊!”
“那便断绝吧!”李慕平静道。
“孽子,你可知你在说什么?”李济安上来扬手扇了一巴掌李慕。
李慕抬手擦去唇边血迹,盯着李济安看了半晌,方才启口道。
“我说,那便让李氏帝王之血就此断绝吧!”
“本来,以血脉传承的帝国掌权人,便是荒唐的。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我,亦为这天下择了明主!”
“你……你择了何人?”李济安瞪大眼睛,瞳孔皱缩。
李慕却始终不怒不气,只伸手在他掌心写下姓氏。
“你,你……”李济安颤手直指,“你,怎么怎么可以……朕这般栽培你,苦心历练你!你怎么可以,可以……”
“如何不可!”李慕逼视他,话语缓缓而来。
“您是如何栽培我的?将我丢于毓庆殿不闻不问是栽培吗?让我假意将题做错让着李禹是栽培吗?我若未记错,栽培我的,是姑母,是司徒府。”
李慕一步步走近李济安,逼着他一步步后退。
“您又是如何历练我的呢?”
“控制我的养母,制造一封封子虚乌有的信,生生扯断我的牵挂,斩灭我的情丝。真的,许是就是因为流着您尊贵的帝王之血,我的一半心也是黑的。因为你的那些信,我的确恨过。我想不明不白啊,为什么,我才走几个月,她就能那般快成婚嫁人。便是她恨我,赌气嫁了。如何能那般快,便琴瑟和谐,恩恩爱爱。我同她幼年相识,十余年青梅竹马,她怎么会那般快那般深情去爱一人?我恨的,怨的,那一封封信,出自我养母之手,出自她母亲最信任之人的手,让我无法怀疑。”
“那些信,激出我人性的卑劣,因爱成恨,几乎让我堕身为魔。”李慕情绪变得激动,双目赤红中,将李济安推在座塌上,只捂着胸口声色哽咽道,
“兴德二十八年的那个冬天,千里冰封,万里雪飘,她在大悲寺门口遇见我。我啊,我竟然还恨着她。我合了门,将她扔下雪地里……”
“这是不是就是你要的结果?要历练我成为一个无情无义、薄情寡性的君主?”
至这一刻,李慕终于露出一点真实的情绪。
眼中燃起翻涌的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