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岁,年年岁岁,她都不敢忘记。
第61章 旧识 本宫没有心软。
飞霜殿偏阁的小厨房内, 食材已经一应备好。
李济安最爱一道“浑羊殁忽”,实乃一只烤鹅,但为了保证鹅肉肥嫩, 烹制时,遂用羊肉裹包,待羊肉烤熟,里面的鹅肉也熟了。再配以剔骨的蟹肉细卷、鸡丝作浇头, 便鲜美异常,又比寻常炙烤之物好克化。
难得的是这菜除了费些功夫, 步骤不难, 这些年里苏贵妃便也时常择了此菜奉给御前。
洗净的鹅, 空腹的羊,蟹肉细卷、鸡丝,各式作料, 皆整齐搁在案上。并不需要她自己提前备下,她也没有备下的机会。
苏贵妃立在灶台边,看了眼,转入偏阁换了身司膳局提前为她备下的窄袖束腰裙衫,两条玉藕般的臂膀露出小臂一截,臂上腕间已经退尽钏镯戒指, 说来自是为了方便烹肴。
她拎着已经腌入味的白鹅,小心地将它塞入羊腹中,目光落在自己半寸长的小指甲上。须臾手心向上瞧了瞧,这指甲倒是可以盛些粉末,可是没有合盖啊。
她扯着嘴角笑了笑,这样的念头初入宫的几年常有,后来试了几回知道没可能, 便也不再浪费心力。
近些日子,却又不知为何重新起了这念头。
她顿了片刻,敛了神思继续手中的活计。
虽是设在殿中的厨房,然侍奉灶台的宫人并不少,便是除去专门采购、宰杀的外房宫人,光是看火,作料,配菜等人,亦有二三十人。
可谓众目睽睽。
见证贵妃的贤良淑德,见证帝妃的恩爱和睦。
自然,苏贵妃更清楚,还有旁的作用。
蓦然间,她想起阴萧若那只镯子,当真是个好宝贝。
整鹅入腹,抹蜜上架,苏贵妃坐下身来净手拭汗,又吩咐宫人将烤好的月团拿上来。
烤炙“浑羊殁忽”需要一个时辰,此间有专门的人看火候翻面。待一个时辰,再次淋浇花蜜时,才再需劳她动手。
而这一个时辰的功夫,她还有旁的事要做。
“娘娘!”安嬷嬷皱纹渐深的双目扫过案上月团,试着劝道,“今岁今日,便不去了吧。”
“为何不去?”苏贵妃歇了片刻,起身往偏阁更衣,“这是陛下的旨意,需本宫每年在中秋这日替他看望故人,算是他的一点君恩。”
“京畿失守两年,不想竟是那些个人最安稳,未受流离之苦。”安嬷嬷拎着食盒感慨道,“又值占了帝都的那人不予理会,倒是让她们活到了今日,还能再得陛下恩典。”
前往冷宫的甬道上,一主一仆低声絮叨。
“听说今岁院里少了些人?”苏贵妃侧首看了眼嬷嬷手中的食盒。
一年又一年,故人次第凋零。
“国破那日,文德妃和胡昭仪撞柱而亡;后待反贼入宫,潼关战败的消息彻底传遍,据闻崔贤妃闯出冷宫,夺侍卫剑,斩杀敌寇数人,死于乱箭之中。还有温才人,她同崔贤妃一样,有兄弟在那七万精兵里,奈何重病缠身,得消息后遂引火烧宫以证清白,葬身火海了;至于王昭容和高昭媛,上月病逝了,据说……”
夜色昏沉,长路漫漫。
安嬷嬷眼风左右扫过,声音低了下去。
“据说收尸的宫人,给她俩合了三次眼,方算合上。”苏贵妃接过话,兀自言语,尾音里带出一点嘲讽的笑意。
人死而眼不闭,是有多少冤屈啊!
“崔贤妃,温才人,昭容召媛她们的族人都是那场战役中的将领,都同裴氏司徒府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安嬷嬷的声音愈发低沉,只凑在苏贵妃身畔小心提醒,“陛下深夜梦魇,可会将当年之事翻案,给她们个慰藉?”
已到冷宫门口,主仆二人顿下脚步。
“怎会?”苏贵妃望着月色下如同鬼魅般的宫殿,潇潇落叶飞卷,说不出的苍凉落寞。
“梦魇而已,这不让本宫来送慰藉了吗?”苏贵妃拎过食盒,感受着一点极轻的分量。
当年阻在她前面的三妃九嫔,除了如今宫中已经不理世事的徐淑妃,和家族落败宁淑仪,其他不是疯便是死,不疯不死的皆入了这冷宫。
只是这冷宫之中到今日,竟也没几个了。
“一点梦魇,同陛下的万世圣名相比,算得了什么。”
“翻案,就是要君王承认自己的错处。他岂会愿意!”苏贵妃拢了拢身上披帛,抵御漏夜的寒意,想起这几日李济安梦魇情状,绝色面容上嘲讽的笑意愈发浓艳。
宫门打开,冷宫中疯疯癫癫的旧日宫嫔便围上来,向她欠身行礼,欢呼“陛下”。
从她诞下李慕,李慕过完周岁生辰后,最后两个高位宫嫔被打入冷宫,这二十五年来大郢的后宫便是她一个人的了。
也就是说这冷宫里,即便是入得最晚的,至今也有二十五年了。
心性强的,如前头几位都已辞世,剩下的这些早在岁月蹉跎中失去了心志,早已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曾经模样。
口中喃喃唤“陛下”,却同样早已忘了陛下模样。
红颜未老恩先断。
苏贵妃抚了把自己精描细绘、满是脂粉的脸,从食盒下层拿出一套酒具,入了西拐角一间宫室。
琥珀琼浆缓缓倒入杯盏中,幽暗的宫室中酒香一点点弥散开来。
“容儿,你总算来了。”一个侍卫装扮的男子,从后头一把抱住苏贵妃。如此唐突,使得苏贵妃手中杯盏溅出几滴烈酒。
若是朝臣在此,便能识出,眼前这个身形魁梧的男人,便是两年前兵临城下逼得李氏天子仓皇南逃的叛贼汤思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