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个事事为主子考虑的丫头。
“夜黑风凉,届时再占了寒气。”裴朝露顺着她的话道,“让他们都歇下吧,别折腾了。”
林昭一愣,转瞬频频颔首,“姑娘也好生歇着,今夜属下来守夜,姑娘有事可随唤属下。”
屋中唯剩了两人,裴朝露上前在榻畔坐下,抽了袖中帕子给李慕擦汗。
也不知是巾帕触额扰了他,还是惊梦中,他眉心陡然皱起,呼吸亦急促起来。裴朝露手下顿了顿,收回帕子。
却不想被他一把握住手腕。
“六……”已经滚到唇边的两字,她勉励抑制住。
她记得的,那夜被药物催身,情|欲翻涌中,她喊过“六郎”。可如今是清醒的,她掐了把自己的掌心,往边上靠了靠。
还有好多事没有完成,此间多唤一声“六郎”,前行的脚步,譬如回东宫的脚步就滞缓一分。
她能看清自己的心,却又不敢看清。
若是弃了凡尘责任,这山间寺院中,也可以不求名分,不念贪嗔。
终归,她与他,难生恨。
然而……
裴朝露深吸了口气,欲要掰开他五指,却到底没他力气大,只反而让他抓得更紧。
他胸口剧烈起伏,唇口张合间,发出一点声响。
“什么?”裴朝露也不再挣扎,只凑身细听。
没有听到。
只是反复的唇口启合,吐露的是重复的两个字。
裴朝露慢慢看清了他唇畔的语言,心中蓦然便想起涵儿。
从来稚子无辜,苏氏是如何下得去手的。
许是梦魇过去,李慕呼吸平寻了些,只是口中喃喃,还再呼唤。
这厢,和前头不一样,虽亦是两个字,但他说得缓慢而清晰,面容上甚至恢复了一贯对外人的冷漠与疏离。
他唤,贵、妃。
话语吐出,他睁开了眼。
眸中猩红,满头虚汗,抓着裴朝露的手更加用力,半点不肯放下。
好半晌,他松开手,道,“弄疼你了。”
“嗯。”裴朝露点了点头,重新给他擦去鬓角汗渍,拂开黏在上头的发丝。
去岁六月里,他便开始蓄发,到如今已可以簪冠。
“揉吧。”裴朝露伸过那只手,指着上头被他握出的红痕,“吹一吹,抓得太疼了。”
李慕一下红热的眼眶中,聚出水雾。
好多年前,他在苏贵妃处落了话瓣,她安慰他时,便总是说,“过来抱一抱我。”
被爱故然幸运,然而能爱人会让人生更有意义。
不需人间此行。
都是她教他的。
李慕看着面前人,眼中闪出光彩,捧起那节皓腕吹抚。
“阿昙,这些年在东宫之中,你有没有一个瞬间,是厌恶涵儿的?迁怒他?怨恨他?”
李慕吻着她纤细柔腻的腕臂,突然落下泪来。
“有。”裴朝露垂眼接上他眸光,“最初知晓身上有他的时候,我无比憎恨。”
“前三个月,我被人看着没有机会动手。四个月成型,胎像稍稳,我能出殿走走,便自己设计从白玉桥石阶滚下,却没能流掉。又半月,我得了一盏红花,结果自己撒了,便也没机会喝下。如此,便断了不要他的念头。”
裴朝露笑了笑,面上神色却沉静而坚定,“待他来到这个人世,我便再未怨恨过。”
“是我带他来的,稚子何其无辜。”
“除了爱他,我别无他法。”
“李禹那样对你,若你当真对孩子有怨,亦无可指摘。”李慕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眼里流泻出几分自嘲,“可是明明父皇同苏贵妃数十年如一日的恩爱。贵妃却……”
“阿娘”二字,从前唤得就寥寥,往后更无需再唤。
“那是她的错。”裴朝露眼前浮现出那夜一室的芦花,眉宇之间陡然冷下几分,只将锦被往他身上拉了拉,催他继续发汗。
“一碗水难端平的父母甚多,弑父弑母不忠不孝子亦不少,但生母杀子,总是稀奇。”
“你做过对不起她的事吗?”
“没有。”
“所以,不是你的问题,纵是她有天大的理由,都不是能杀你的理由。”烛光下,裴朝露投给李慕的笑,温暖又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