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太后环顾四周,她印象中陆珩和皇帝还是十来岁的少年,一眨眼,两人各自成家,和和美美齐聚一堂,心里委实熨帖。她感慨万千,叹道:“哀家这一生风风雨雨都走过了,平生再无遗憾,只可惜没能看到你们两人的孩子。先成家再立业,你们两人都该抓紧了。”
皇帝神情微微凝滞,他登基十三年,宫里至今一个孩子都没有,蒋太后着急,皇帝如何不急呢?张继后听到蒋太后又提起子嗣,脸色不由讪讪,起身道:“药该好了,妾身去外面看看。”
陆珩听到蒋太后提起这个话头就知道不妙,他赶紧趁机给王言卿递眼色,王言卿无需语言就领会了陆珩的意思,跟着张继后出去。
王言卿出去后,陆珩脸上没什么变化,心里长长松了口气。蒋太后没注意到,皇帝却静静瞟了陆珩一眼。
皇后亲自出去看药,其他妃子总不能在此傻等着,都随着皇后出去了。屋里的人转瞬走了大半,等人少了,蒋太后才露出嗔意,佯怒瞪了陆珩一眼:“你不是说遇到合心意的人会带给哀家看吗,如今为什么藏着掖着,不让哀家知道?”
皇帝静静做壁上观,老人家难免唠叨,蒋太后不念叨陆珩就会念叨皇帝,相比之下,还是念陆珩吧。陆珩现在唯独庆幸他反应快,及时把王言卿打发出去了,要不然撞上这句话,场面简直不敢想象。
陆珩知道指望不了别人,便自己圆场道:“这不是还没来得及吗。我想着忙完这阵就带她来见您,哪能知道您消息灵通,竟比我领先一步。”
蒋太后也不去计较他这句话真假,再次语重心长道:“不管怎么忙,总要顾及家庭。这话也不只是对着陆珩,皇帝你也是。”
这种话皇帝的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他打心底里不以为然,道:“儿臣记住了。”
蒋太后早就做不了儿子的主了,她能说的都说了,剩下的只能靠儿孙自己。如今没有外人,蒋太后见了晚辈后心情愉悦,顺势交待起身后事:“哀家的病就在这两天了,等哀家死后,皇帝不用给哀家守孝,该做什么就做什么,赶紧生出子嗣,才是真正孝顺哀家。”
皇帝听到这些话脸色微变,陆珩也收敛起笑,静静垂下视线。皇帝道:“母后,陶仲文正给您研究新的丹药呢,您说这些做什么?”
蒋太后道:“哀家不喜欢那些丹药,不用折腾人了。哀家年纪到了,迟早有这么一天,用不着避讳。趁哀家还能说话,把事情安排好,等真到了那一天,也省得手忙脚乱。”
皇帝沉默不语,陆珩更不会接话。蒋太后继续道:“哀家身后事不必大办,但唯有一点,务必把哀家跟你父亲葬在一起。”
皇帝终于无奈地叹了一声:“母后您放心,朕明白的。”
……
另一边,王言卿陪着张继后等药,后面零零落落跟了一大帮宫女妃嫔。张继后说是亲自煎药,其实就是来厨房看一眼,连烟味都不必闻。她坐在暖阁里喝茶,等药熬好了,自有宫女端到她面前。
王言卿完全不认识张继后,皇后及其他妃嫔面对陆大人的家眷,委实也没什么可说的。众女相对无言,静静侍立在暖阁,青烟浮动间,只能听到张继后掀动茶盏的声音。
王言卿不用和人说话,心中颇为庆幸。她没有对此刻的生疏起疑,她觉得她和这些女人不熟很正常,陆珩和宫里关系再紧密也是外臣,怎么会结交后宫妃嫔?陆珩都不熟,更不必说王言卿。
不过王言卿进宫之前,陆珩大致给她讲过宫里的关系。如今这位皇后也姓张,嘉靖元年入宫,但和张太后没有亲戚关系,只是凑巧撞了姓氏。张继后是皇帝第二位皇后,第一位皇后姓陈,因为嫉妒惹皇帝不快,自己惊吓流产,染病身亡。陈皇后死后,皇帝在蒋太后的敦促下,立了年纪最长的张顺妃为后,也就是如今的张继后。
可惜张继后无宠,入宫十三年没有生下一儿半女。现在张继后年纪大了,皇帝宠爱新人,她的位置越发尴尬。嘉靖元年入宫的女子现在还活跃在台前的唯有张继后,剩下全是嘉靖十年入宫的新人,皇帝一口气选了九人,按照古礼册为九嫔。此刻一溜烟站在阳光下,鲜嫩得几乎反光。
王言卿悄悄扫过暖阁中这些年轻鲜亮的女子,心想嫁入帝王家,尤其是皇帝这样聪明还多疑的帝王,恐怕未必是什么好事。
她更愿意生活在宫外,哪怕没有锦衣玉食,至少自由自在。
很快,药好了。张继后亲手端着药回到慈宁宫正殿,蒋太后不知道在和皇帝说什么,看到她们淡淡点了点头,之前的话立即打住。蒋太后喝药之后,脸上露出疲色,皇帝有事要回乾清宫,陆珩见状顺势告辞,带着王言卿退下。
陆珩要去乾清宫,只能派人送王言卿回家。这次是在皇帝和蒋太后面前过了明路的,陆珩不怕有人在路上为难王言卿,叮嘱了几句便送王言卿离开。
这种事一回生二回熟,王言卿坐在出宫的马车上,神情已经非常淡定。她猜测她们出去的时候,蒋太后应当和皇帝、陆珩说了什么,皇帝现在叫陆珩去乾清宫,多半是要商谈此事。
王言卿想了想就抛开,并没有放在心上。回府后她的生活依然平静悠然,但陆珩却忙碌起来。他一忙起来就不见人影,王言卿好几次想和他谈谈傅霆州的事,都没找到机会。
没过几天,宫里忽然传来噩耗,蒋太后病逝。王言卿拜会蒋太后的那一面,果真成了最后一面。皇帝悲痛过后,遵照蒋太后遗命,以日带月,守孝二十七天。同时,皇帝也在早朝上提起了蒋太后丧葬礼仪。
蒋太后死在北京,而皇帝的父亲兴献王葬于安陆,这要如何安排?朝臣有的建议合葬,有的建议南北分葬,各伴衣冠。
分葬是最方便的,但蒋太后唯一的愿望就是和兴献王合葬,皇帝身为人子,怎么能违背母亲遗愿?最后皇帝不管朝臣争吵,发话合葬。合葬便涉及迁棺,皇帝一边在天寿山选择陵址,一边派锦衣卫回安陆,查看兴献王安身之地显陵。
这种事情自然落到了陆珩身上。皇帝看似在早朝上征求朝臣对墓葬的意见,其实早在蒋太后薨逝之前,皇帝就和陆珩商量过合葬及迁兴献王灵柩的事情了,在早朝上提出只是通知臣子们一声而已。
墓葬是大事,容不得丝毫差错。陆珩派心腹去承天府查看显陵情况,还要勘选蒋太后陵址,成天忙得不见人影。王言卿见状更不好打扰他,她想着,等忙完这段时间,陆珩清闲下来后,再谈傅霆州的事吧。
结果,从显陵回来的锦衣卫却禀报,显陵玄官有水。皇帝听说父亲的陵墓里进了水,十分伤心。他们在京城一待就是十四年,父亲一个人孤零零留在安陆,连墓地里进水了都没人知道。皇帝心痛之后,下定决心南巡,亲自回安陆老家查看是否迁陵、如何合葬。
王言卿本以为陆珩忙过这一阵就好了,结果过了这一阵,他变得更忙了。皇帝南巡只需要动动嘴皮子,但是护卫、扈行、排查、安检,全部由锦衣卫负责。
陆珩忙得昏天黑地,王言卿越发不好用小事打扰他。深夜,陆珩又忙到月上苍穹才回来,王言卿已经换了夏衣,她给他倒了盏热茶,说:“二哥,菜回灶上温了,你再等等。”
陆珩接过茶盏,心里不无愧意:“这么晚了,你自己去睡觉就好了,不用等我。”
王言卿摇摇头:“你没回来,我睡着了也要做噩梦,不如在这里等你。二哥,南巡你也要伴驾吗?”
陆珩应道:“自然。”
皇帝出门这么重要的事情,他如果不去占坑,功劳就全被别人抢走了。王言卿对此并不意外,她问道:“二哥,南巡怎么也要耽误两个月,你的随身行李怎么收拾?”
南巡是朝廷大事,各地行宫有礼部安排,陆珩对此并不担心。不过,王言卿的话倒是提醒了他。
他如果走了,王言卿一个人在家,傅霆州会老实待着吗?
陆珩端着茶盏,想了又想,最终觉得不能给傅霆州任何机会。他很快拿定主意,说:“卿卿,你也一起去吧。”
第54章 南巡
“我?”王言卿听到,颇为意外,“南巡是全朝大事,我无官无职,并非命妇,跟过去恐怕不妥吧。”
确实不妥,皇帝南巡,国家大事总不能不管了,内阁文臣、卫兵武将都要随行,再算上侍奉皇帝的后妃、宫女、宦官,光现在统计的人数就足有万余。一万多人出行不是小事,稍有差池就会酿成大祸,南巡的安全压力非常巨大,随行臣子都尽量减少侍从,实在年老体衰、走不动路的臣子会带一两个长随,但没人携带妻眷。陆珩这种时候带一个女子,无论怎么说都太冒尖了。
可是事在人为,这种事可以想办法解决,万一王言卿留在京城却被傅霆州劫走,那就无法挽回了。相比之下,陆珩宁愿冒着枪打出头鸟的风险,把王言卿带在身边。
陆珩说:“没关系,其他人也要带丫鬟,我少带几个人,将你加进去,并不妨事。”
陆珩说得笃定,王言卿没有怀疑,立马安下心。她不想给陆珩添麻烦,从始至终没有闹过一句,但听到可以同行,她的神情还是明显振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