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在宫中相遇,去年端午英国公府遇到自家三姑奶奶时,说不尽的春风得意,当着众人面祖孙相认,何等排面。然而不过半年过去,英国公府再遇到高嫁的三姑娘,以及三姑娘的婆婆时,心境就完全不同了。
高然嫌弃英国公府没用,把自家女儿当商品,风光时对你千好万好,可是有事需要娘家撑腰时,却一个比一个跑得快,妥妥的卖女求荣之家。而英国公府众人也觉得高然不地道,她自己做错了事,但是瞒着不说,反而撺掇娘家人过来和婆婆闹,完全是把娘家当枪使。英国公老夫人在林未晞面前丢了那么大一个脸,老夫人自己也生气,现在看高然不冷不热,她就越发梗着了。
林未晞眼珠微动,朝后看看高然,又转到前面看看英国公府,最后滴溜一转,笑意已经从眼睛中倾洒了出来:“老夫人很久没见到世子妃了吧,今日正巧遇到,我也不是那种不讲理的婆婆,反正从这里到出宫还有好长一段路呢,世子妃不妨过去和娘家说说话,就不必跟在我身边了。”
“这怎么能行。”还不等高然说话,英国公老夫人就硬邦邦地开口了,“媳妇伺候婆婆天经地义,她是晚辈,怎么能抛下婆母自己行动?世子妃虽然是姓高,可是既然嫁到王府,那就燕王府的人了,哪能动不动就回娘家。”英国公老夫人说完后看向林未晞:“她是媳妇,若她有什么做得不对的,还请王妃替她指正。晚辈不懂事,她的嫡母也去得早,全得仰仗您这个婆母教导她。”
高然本来也不想和英国公府说话,但是这应该她来推辞,而不是被娘家当面拒绝。高然心里的火气越发冲,她原本对英国公府还有些好感,毕竟她的便宜父亲替她谈了门好婚事,但是现在听到老夫人说出这样卖女求荣、趋炎附势的话,高然心中对英国公府仅剩的一点好感也没了。
高然心里不痛快,口气不由带出来几分:“祖母说的是,我现在是顾家的人,是不该整日和国公府待着了。”
这话一出,气氛又冰冷几分。林未晞见这两伙人肉眼可见得闹僵了,赶紧说:“国公府深明大义,世子妃也懂事,这实在是燕王府的福气。今日天气冷,老夫人注意脚下。”
说完之后林未晞自己都觉得很诡异,高然和英国公府都姓高,而林未晞是继婆婆,按理她才是势弱的、被针对的那一个,怎么现在变成她在其中调和转圜了?
林未晞提醒英国公老夫人那句话并不是空口而言,年前下了大雪,现在天色昏暗,西风渐渐强劲起来,出宫的路确实不大好走,方砖缝里藏着暗冰,行走时颇得留心。林未晞圆场后,英国公老夫人谢过林未晞,然后就沉默地由着丫鬟儿媳扶着走。林未晞也没有搭话的意思,她们正静默地走着,突然从后面追上来一个小太监,隔着老远就喊了起来:“燕王妃请留步。”
林未晞听到声音,奇怪地转身看去。深宫里禁止喧哗,若不是因为着急,太监也不敢这样大喊大叫。那个太监一溜小跑到林未晞身前,等给林未晞打了个千儿后,这才继续说:“王妃留步,出宫的路远,皇上特意吩咐了轿辇过来,送王妃出宫。”
其他人听到倒抽一口凉气,林未晞眉尖拧了拧,说:“这于礼不合。皇上日理万机,我怎么敢劳烦圣上面前的公公?臣妇谢恩,但轿辇还是算了。”
“王妃莫要推辞,万岁是听了燕王爷的话,这才派轿辇过来接您的。您若是拒绝,燕王就要亲自过来,万岁必然要降罪奴等了。”
原来是因为顾徽彦,林未晞就说皇帝怎么会记得她一个女眷。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林未晞脸有些红,她还努力给燕王的行为编一个正经的理由,英国公老夫人已经非常识趣地接话了:“既然公公们要送王妃出宫,那老身等人就不再叨扰了。燕王妃,老身先行一步。”
林未晞越发尴尬,脸也更红了。皇帝因为顾徽彦的缘故给燕王妃送了轿辇,但是高然这个世子妃就管不到了。高然只能给英国公府众人行礼,目送他们离开后,又亲自送林未晞上骄,然后才一个人朝外走去。
高然一个人走在暮色四合的宫道上,脚下还时不时有黑色的暗冰,冷意从脚底渐渐蹿上心头。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人生的许多气就是比较出来的。若是不知道还好,一旦有了比较,彼此落差就太容易气死人了。
第65章 生辰
林未晞不过在原地等了片刻, 就有小太监抬着轿辇来了。到宫门口后, 顾徽彦和顾呈曜已经等在那里, 只是高然要自己走,不及抬轿太监的脚程, 所以还没有到。顾徽彦看到林未晞后,伸手试了试她手指的温度, 平常自然到仿佛随口一问:“今日累吗?”
“还好。”林未晞这样说,但其实她脸都笑僵了。
顾徽彦也不欲在这种地方细说,他给林未晞紧了紧兜帽, 就说道:“外面冷, 你先到马车里等吧。”
高然还没回来,她就先上马车, 这有些太不近人情了吧。林未晞抬头看了看,顾徽彦目光平静深致,顾呈曜自从顾徽彦和林未晞说话的时候就移开眼睛,刻意看着侧面。现在他听这句话, 也回过头, 对林未晞微微垂首致意, 说:“父亲说的是,母亲先进去吧, 儿臣和世子妃不敢让母亲受累。”
既然这样, 那林未晞也却之不恭了。她坐到温暖舒适的马车中,手里捧着暖炉,丫鬟轻轻给她敲着腿, 等了不知多久,外面传来“世子妃”等问安声。
很快,高然的声音隔着车厢传来:“儿给母亲请安,母亲这一路可安稳?”
这就是辈分的绝对威压,如果是高然先出宫,如论如何她都等站在寒风里恭候林未晞,可是相反,林未晞就不必等着高然,甚至高然出来后还得先行给林未晞问安,问候完婆母的安康后,才能上马车休息取暖。
听高然的声音都有些沙哑了,今日的天气确实很冷。林未晞依旧拥着手炉,懒懒地回了一句:“自然。世子妃走这一路也累了,先上车吧。”
“谢母亲。”
高然在另一驾车上,过了一会,马车开动,燕王府的车队缓缓朝府邸驶去。现在是日暮时分,皇城门口车马甚多,可是无论什么人,隔着老远看到燕王府的车驾,都赶紧让车夫掉头让路。
终于回到王府,这一天下来谁都累了,顾徽彦免了顾呈曜夫妇二人的晨昏定省,让他们直接回自己的院子休息了。
晚间饭后,林未晞沐浴出来,取了干净的白绸擦拭长发。顾徽彦随后去沐浴,等他出来时,果不其然看到林未晞和他进去时毫无差别。林未晞每次沐浴,前前后后瓶瓶罐罐的讲究特别多,每次光打理头发,就要花费许多时间。
这在军中完全是不可理喻的,但是越是娇贵的花越需要花费时间侍弄,林未晞和他军中下属当然不一样。顾徽彦走过去挑了林未晞一缕头发看,他很喜欢林未晞头发的手感,乌黑光滑,握在手中有着流水一样的柔顺感,现在因为还没有干透,更是带了温润的水气,摸起来手感极好。
顾徽彦颇有些爱不释手,他突然就明白玩物丧志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想来就是这样不舍得放手的心情吧。他干脆坐到林未晞对面,看着她用指甲挑起一块软膏,在手中化开后,细致地涂抹在头发上。这一缕涂完后,又挑起下一绺。
这真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顾徽彦从来不知道,女子的世界竟然这样温柔细腻,处处充满了绮罗软香。林未晞也不知道顾徽彦突然坐到她跟前是想干什么,她手上动作不停,低头轻声说:“王爷,我这里还需要好一会呢,您如果嫌浪费时间,就先去找一本书看吧。”
“不必。”顾徽彦只是摇头,眼睛依旧静静地看着林未晞。跟前突然坐了一个人,还是以雷厉风行、军法严苛而著称的燕王,林未晞对自己这种浪费时间又浪费银钱的行为非常有压力,她只能加快动作,脑中赶紧想一个话题转移燕王的注意力:“王爷,皇上今日怎么突然想起我来了?还派了轿辇送我出宫。”
顾徽彦唔了一声,说:“是我见天色不早,打算去后面接你,皇帝可能还有些话没说完,就拦下了我,让他身边的太监去了。”
林未晞倒抽一口凉气,什么?顾徽彦居然在和圣上说话的时候,抛开皇上打算去找她?怪不得那个红衣小太监那样说。林未晞有些难为情,同时难以抑制地感到欣喜,她放下手里的发丝,神色正经肃穆,装作一点都没有被影响的样子,公事公办地说:“谢王爷,但是日后王爷可不能如此了,教圣上笑话。”
顾徽彦笑了笑,笑意盎然地看着她,点头说:“好”
气氛又变得像是顾徽彦在哄她,林未晞有心改变自己的劣势,就突然压低了声音,问:“王爷,今日圣上特意留你下来,说了什么?”
说到宫里的事,顾徽彦的神情也冷淡下来:“没什么,还是老话重提。”
林未晞想起除夕时皇帝的话,大概猜到了皇帝和顾徽彦说了什么。她不由有些担心:“王爷,今日太后也专程叫我进去说话了,还特意问了王爷的身体安康。皇上这样做,那我们……”
“不必,从前如何,现在还照常就好,无需刻意改变态度。”顾徽彦摇头,他看到林未晞本起来的小脸,忍俊不禁,忍不住就想去掐她又细又滑的脸颊,“又不是什么大事,你皱着脸做什么?”
林未晞没好气地拍开他的手。皇帝频频对燕王府示好,有心想让燕王和张首辅对立起来,这还叫不是什么大事?但是顾徽彦气定神闲,看起来并不是毫无准备的样子,林未晞的心也就慢慢安定下来。林未晞问:“王爷,我需要做什么吗?”
顾徽彦听到这句话先是楞了一下,随即才摇头笑:“不必。这是我和皇上、张江陵的事,女眷的影响微乎其微,你照常和张夫人来往就好。”
林未晞听到顾徽彦这样说心中就有底了,燕王、张首辅、皇帝的关系日益复杂,林未晞生怕自己不小心做错什么,影响了燕王大局。可是想想也是,这种复杂又微妙的平衡,主场必然在顾徽彦这里。这是一个漫长又凶险的对峙过程,她和张府的女眷实在没必要因此就紧绷起来,这就太跌份了。
顾徽彦看到林未晞如释重负的样子,心里突然就动了动。他不得不承认,方才林未晞说“我需要做什么”时,他心中是十分吃惊的。
这场婚姻开始时就荒唐又胡闹。顾徽彦清楚地记着那天在下雨,林未晞烧的厉害,顾徽彦去看了她之后,本来打算离开,谁知这个时候林未晞突然醒来了。她病得嗓子都哑了,可还是强撑着身体爬起来,隔着一层红纱帐,不依不饶地问他:“殿下,我昨日说的事情并不是随口胡言。”
她大概不明白,这样的话意味着什么。顾徽彦知道林未晞只是气不过高然的冒犯,所以执意要报复她,这种冲动的一时意气之争,并没有继续错下去的必要。
可是不知是林未晞实在太执拗了,还是他心神被什么东西蛊惑,顾徽彦竟然应下了。顾徽彦一开始就知道,林未晞只是因为赌气,而并不是真的想嫁人,所以顾徽彦本也不打算冒犯她,只当像原来一样,王府里多了一个人,王妃的名头于她不过是保护和依仗。他依然还是一个人,安静、规律地生活。
可是如今林未晞却坐在他的对面,衣衫松散,长发披肩,专注又认真地问他“我能做什么”。顾徽彦这么多年来计划第一次出现偏差,他并没有预料过这种情况,也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和一个女子朝夕共处,亲密无间,甚至能坐下来安静地看她打理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