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就还一辈子,人死债消就是了……要早知道,当初就该让你进我府里,何至于辗转投到七爷门下。”他叹了口气,“七爷硬要算账,我也没有推脱的道理,就是觉得这钱拿回来,味儿都变了,所以搁在你那里,我图个心安。”
定 宜进退两难,摆手说:“您千万别这么的,我危难的时候您帮我的忙,临了我还落您几千两,我成什么人了!”她把银票放在炕桌上,退后几步说,“我不得您钱, 我该着您情儿,遇着机会一定报答您。至于七爷那儿,横竖我是他的奴才,他也说了,我儿子还是他的家生子儿奴才呢,我这辈里还不了,让我儿子接着还,总有还 完的一天。”
她这人心大,风霜里历练过,推翻他以往对于女人的所有认识。从鸟市上回来,那一牵一搭,简直让他震惊得无以复加。他 猜测过她的性别,暗里也作过千般打算,忽然证实了,心落回腔子里,思绪却又飘飘荡荡浮在了半空中。她可怜么?这世上可怜的人多了,但她绝对别具一格。难怪 上回那帮侍卫和她玩笑,她像踩着尾巴似的炸了毛,现在想想确实难为她。
可是好好的姑娘,为什么装男人,是出于什么目的?他现在好奇大过那种莫名其妙的情愫,即便喜欢,也要喜欢得明明白白,隔着一层,感情便不纯粹,便要一再的试探。
他退了一步,颔首道:“也罢,既然你执意不要,搁着就搁着吧,什么时候短银子再来拿,也一样。”他转到多宝格前,打开一扇小小的两开阖门,从里边拿了东西递给她。
定宜不知道那是什么,迟疑着接过来看,是一把犀角梳子和个精白瓷的瓶子,摇一摇,里头装的好像是头油。她心头重重一击,骇然看他,他还是淡淡的神情,没什么大变化。
难道让他瞧出什么来了?她结结巴巴问:“十二爷……怎、怎么想起来给我这个呀?”
弘策背手道:“出门在外不方便,那些戈什哈都不梳头,被风一吹满脑袋乱糟糟的,你别和他们一样。”
定宜捧着东西,窘迫地僵立在那里,一手下意识抿抿头,尴尬道:“我明白了,是我太邋遢,叫您看不惯了。”
他调过头去,夷然道:“那么些侍卫,也没见我给谁送梳篦。我以前听说过女人瞧上哪个爷们儿,送梳子作定情用,如今男人送男人,应当没这个说头吧!”
这是哪儿跟哪儿呢,她不太懂那些小儿女情怀,什么送梳子定情之类的,她也从来没有听说过。眼下十二爷往那上头引,叫她不知怎么应对才好。
她愣着不说话,十二爷偏头打量她,灯下一双眼闪烁如星辰,他说:“怎么?没用过头油么?拿梳子蘸上,一点儿一点儿篦,把零碎头发都捋上去……实在不成,我来伺候你?”
“不、 不……”她慌忙推让,“谢十二爷的赏,回头我自己慢慢琢磨,不敢劳动您大驾。”女孩儿爱美是天性,低头摩挲那瓶子,纤长的瓶身透着秀气,她爱不释手,含笑 道,“不瞒您说,我真没用过头油。干杂活儿的人哪有那么些讲究啊,早晨起来一扒拉就完了,还拿篦子篦,没那么多闲工夫。我以前听一个街坊说东岳庙的事儿, 里头九幽十八狱里还有这么个典故,说头油用多了,死后小鬼儿把你倒吊起来,揪着头发往下控,下边接油的碗没有底,所以永远装不满,就那么经年累月地吊 着。”
他笑道:“那是吓唬人的,劝姑娘少买头油,节俭点儿。”
“我知道。”她抿嘴笑着,两个梨涡里都盛着欣喜,“嗳,我这辈子没使过这个……”
弘 策打量她那模样,缓缓长叹了口气。一瓶头油而已,够她高兴半天的,这么容易满足,他四周围找不出这样的人。她经历的种种,简单用语言描述无法还原。别人赏 花下棋的时候,她在菜市口打扫满地血迹,尘土飞扬里抬起头,依然可以笑得灿若朝霞。不自怨自艾,顽强地活着,那些王公贵族家的千金小姐们,看见一只虫子都 会惊慌失措,要是换了她们上刑场,大概来几个得吓死几个。
外头打更梆子笃笃敲过去,定宜才想起来时候不早了,忙呵了腰道:“耽搁您歇觉,我也该走了。今天的事儿谢谢您,横竖道谢的话都快让我说烂了,这一遍遍的……”她又举举那牛角梳和瓷瓶,“还得谢谢您这个,回头我就用上了。”
“头油是其次,梳子要留好。”他送她到门前,“从这儿到他坦不远,能不能自己走?要我送么?”
她笑道:“您太抬举我了,哪儿有王爷送侍卫的道理,说出去叫人笑话。您留步,我走了。”
她要迈出门槛,他突然拉了她一把,手指扣在她臂弯,感觉到夹袍下娇脆的轮廓,也只一晃神,复把手松开了,低声道:“明天又要上路了,你身上好些了吗?肚子还疼不疼?”
定宜窒了下,女科里的毛病,也没法和他说明白,含糊敷衍道:“谢十二爷关心,都好了,您看我又活蹦乱跳的了。您进去吧,更深露重,没的着了凉。”她反转过手腕子,在他臂上轻轻推了下,“回去吧,路上有灯照亮,磕不着的。”
他就站在槛外目送她,看她翩翩出了垂花门方折回殿里来。想起刚才那心境,十八里相送似的。他抚了抚她触碰过的地方,心头不由怅惘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1拜堂阿:执事者,即无品级之当差管事人。
☆、第37章
离开盛京继续北上,这一路地广人稀,驿站越距越远,通常要日夜兼程三五天才能遇上一个。天儿冷得厉害了,和北京的气候大不相同,骑着马,不戴上护 腿,寒气从每个布眼儿里溜进来,吹在皮肉上针扎似的疼。遇不见驿站怎么办呢,队伍要休整,不能总这么耗着,就在野外搭帐篷过夜。王爷们的帐子是牛皮顶的, 覆有厚厚的毡子,刮风下雨都没有妨碍。戈什哈和护军的是普通的油布帐篷,只能说提供个遮蔽的地方,严寒是挡不住的,所以生火,各处都燃起来,火堆在漆黑的 夜幕下蜿蜒伸展,把山脚都照亮了。
住处解决了就得考虑吃的了,戈什哈们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儿,整天啃窝头,嘴里淡出鸟来,一扎营 就出去打猎了。十几个人一队撒出去,像皇上秋狝似的,有负责围堵的,有负责狩猎的,半个时辰就可以满载而归。定宜呢,毕竟没练过骑射,也和他们不搭伙儿, 吃白食自己不好意思,伺候完了两个祖宗,就一个人出去溜达。这儿看看,那儿看看,她弹弓拉得不错,瞄准了射树上夜栖的鸟儿,啪地一打,栽下来一只大个儿 的。
她歪歪斜斜提溜着回去,大伙儿一看就笑了,“小树这是和鸟儿结下不解之缘啦。”
七爷从她手里接了过来,“大眼儿贼啊,这玩意儿能吃吗?”
确实没吃过,不过这猫头鹰体格不小,扔那儿跟只鸡似的,她踯躅着挠挠头,“能吧,我们乡里还有人吃老鸹呢,这肉可比它多多啦。”她又接了回来,“给我,我去收拾收拾,烤鸟儿吃,嘿!”
帐前的空地上站着个人,不合群,静静眺望,目光如水。
大伙儿热热闹闹给猎物开膛破肚,掏挖干净内脏拿树叉子一捅,架起来放在火上烤。篝火哔啵,肉在焰顶翻转,很快就散发出香味来。定宜闻闻自己的猫头鹰,没有怪味儿,挺好的。她喜滋滋往上撒盐,再来点孜然,烤得十分尽心尽力。
七爷蹭过来,就挨在她边上,她一看哟了声,“主子席地而坐成什么话呀,我给铺块帕子?”
“没事儿。”七爷指了指,“味道好像不错。”
她咧嘴一笑,“您还是吃獐子去吧,我这个不知道最后是什么味儿呢,没的把您吃吐了。您那么容易吐 ……”
七爷知道他暗喻粉头子拿指甲喂酒的事儿,狠狠白了他一眼,“说什么呐,我今儿就要吃这大眼儿贼!快点儿,熟了给我撕条腿。”
一只鸟儿,能有多大的腿呀?定宜说:“您吃这胸脯子,胸脯上肉多,塞牙缝还能剩点儿。”
七爷又啧了声,“看你挺斯文个人,说话这么恶心呢!”
定宜只是笑,转过头朝大帐看一眼,帐外空空的,不见十二爷身影。她怏怏转回头来,心里总归空荡荡的,说不出什么味道。那天听他打趣说梳篦是姑娘送人的定情物,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她记下了,从此就常把犀角梳带在身上,也算对她那片懵懂春情的一点告慰吧!
自己心思百转,却不能叫人看出来。共事的人也好,七爷也好,尤其是十二爷面前,她不敢表露半分。被人发觉了,人家什么想头?骂她污浊,不要脸,男人还想着勾引男人?
她 有点无奈,自己知道自己处境,没有资格琢磨那些。可是现在不能靠近,等她做回温定宜的时候,这种机会就再也不会有了。她垂下脑袋感到落寞,隔得太远了,他 有他的辉煌人生。自己呢,以后先得操心哥哥们,将来年纪实在大了,找个猎户、果户什么的,凑合嫁了,混个温饱就完了。
本来挺高兴的,突然变得郁郁寡欢起来,七爷在一旁观察他半天,也跟着回头观望。什么都没有,老十二清高,不像他似的,还纡尊降贵与民同乐。小树看不见他不大高兴,他忽然尝到一股酸味儿,清了清嗓子说:“树儿啊,我想吃鱼,明天咱们上池子里叉鱼好不好?”
定宜唔了声,“您想吃鱼啊?鱼得白天逮,可是白天要赶路呢!要不您忍忍,等到了驿站,让他们给您来盆辣子鱼头。”
七爷觉得很无趣,人也恹恹的,撅了根树枝在地上划拉,“耽搁一会儿也不要紧的……”
“一百多号人停下等咱们去逮鱼?”好像不大行得通吧!再想想人家是主子,要她穷操心么!她歪着脑袋说,“反正我听您的,您说怎么就怎么……欸,鸟儿能吃啦!”肉被烤得滋滋冒油,吹掉点灰,她手忙脚乱往下撕肉,递给他说,“您尝尝,不好吃可别骂我。”
哪儿能呢,七爷现在对着他都没脾气了,接过来小口的嚼,边嚼边点头,“像鸽子肉,还不赖,就是烤的时候过长,老了。”
她听了低头尝一块,笑道:“还真是,是我疏忽了,拿它当鸡烤了。”
这时候那金送兔肉和獐子过来,七爷挑了两块往她手里塞,说:“别吃那个啦,嚼不动。来吃獐子,看看人家烤得多鲜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