颐行没理会他,柴禾经过长时间的火烤,里头湿气已经全蒸发了,这会儿的火是红红的,再也憋不出青烟来了。她拿根小棍儿在火堆里挑了挑,火头更旺盛了,架在上方的野鸡肉发出滋滋的轻响,不一会儿就有香气飘散出来。
老姑奶奶开始长吁短叹,“像普通百姓一样过着这样的日子,也怪有意思的。不太有钱,勉强混个温饱,在外面跑个小买卖,半道上来不及住店,就在野外凑合一宿,那才是人间烟火呢。”
皇帝想的更为复杂一些,不太有钱,就不能有那么多小老婆,只有夫妇两个人……她还是喜欢简单过日子,没有第三个人打扰。
关于这点,确实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难题,皇帝垂眼道:“帝王有三宫六院,那些已经晋了位分,安顿在各宫的,今后想必也不会有什么变动……你会介意吗?”
颐行扬着调门嗯了一声,着实不明白他为什么会有此一问,“她们来的比我早,干什么都得讲究个先来后到,我介意什么?”
皇帝徐徐长出一口气,也好,老姑奶奶不是个小心眼儿的人,那么彼此可以心平气和商量着来了。
“她们也算跟了我一场,往后每月的月例银子适当增加,尽量让她们生活上宽裕些。你回去记着这事儿,酌情办了,一个人一辈子不得升迁,已经够倒霉的了,俸禄上给足了,也算是额外的补贴。”
颐行说好,两个人一本正经谈着后宫女子的将来,其实有些残酷,但入了帝王家,大多人就是这样过一辈子的。
不过关于不得升迁,倒大可不必。她说:“等瞧着好日子,我觉得给老人儿们升上一等也没什么。我在后宫里头,最大的快乐就是晋位,您不知道那种感觉,树挪死人挪活,动一动,才觉着自己活着呢,不论承不承宠,对娘家都是个交代。”
皇帝由衷赞叹,“槛儿啊,将来你一定能妥善管理后宫,成为朕的贤内助。”
颐行说当然,“想他人之所想,才是最好的驭下之术。情不情的,对进了宫的女人来说没有那么重要,谁能指着皇上的宠爱过一辈子,大多数人都是寂寞到老……我得对她们好一点儿,人不能顾头不顾腚,将来万一您老来俏,厌烦我了,我得凭着好人缘儿和她们组牌局。否则连抹牌都没人愿意带上我,那我就太可怜了。”
皇帝听完,沉默下来。
天上还有隐隐的闷雷,他在余声袅袅里翻动火上的野鸡,两眼盯着火苗,良久轻声说:“我这辈子就认定你了,你不用担心我老来俏。我已经想好了,下回选秀只选宫女,官女子挑好的赐婚宗室,后宫就不必再扩充了。”说罢抬眸看了她一眼,“要是你信不及我,等我移情别恋的时候,你可以自请出宫,就像知愿一样,我放你自由。”
颐行有些惊讶,“您想得挺美啊,算记着给新人腾位置呢?”
他含蓄地笑了笑,“所以为了给我添堵,你也不能请辞。”
她嘁了声,眉眼间满含忧伤,“一辈子那么长,谁也说不准将来会怎么样。”
皇帝探过手,轻轻握了她一下,“一辈子也就几十年,哪里长了?再说咱们的纠葛从十年前就开始了,那时候你占了我便宜,往后几十年,你得给我个交代。”
啊,可算说出心里话了,原来他一直觉得她占了他便宜!
“您在我们家院子里乱撒尿,这也不算遍洒雨露啊,我可占您什么便宜了?”
皇帝执拗地说:“你瞧见了!我那会儿才十二岁,就被你看去了,你知道对我来说是多大的屈辱吗?”
“您这人……怎么还有这种情结呢!那会儿我才多大,知道个什么,干嘛一副失身的嘴脸?再说论辈儿我比您高,让长辈看一眼又怎么了,瞧你那小气模样!”
皇帝张口结舌,“你怎么又以长辈自居?”
“这不是从来没变过吗,是您一直不承认罢了。”她斜眼睃了睃他,“这野鸡崽子熟了没有?”
皇帝愤懑地说没有,私下暗暗嘀咕,看来不生孩子不成,有了孩子才能重新调整辈分,否则永远矮她一头。
这个心念一起,他就有点浮躁了,茫然将野鸡颠来倒去翻个儿,看她眼巴巴盯着,心想罢了,得先吃饱了才能另谋大计。于是抽刀割下一条腿递给她,“你先吃,吃完了,我有件大事要和你商议。”
颐行接过腿,很虔诚地闻了一下,啧啧说:“这鸡烤得不错,像宫里挂炉局的手艺。”咬下一块肉,肉虽淡,但很香,餍足地细嚼慢咽着,不忘问他,“您想说什么,我听着呢。”
可他又不应她了,只是仔细撕下肉,照着宫里进膳的惯例,矜重地吃他的烤鸡。
天已经全黑了,雨后连风都静止下来,唯听见漫山遍野的虫叫蛙鸣,还有不远处武烈河和狮子沟发出的,哗哗的流水声。
一只野鸡,在他们的闷头苦干下终于只剩下完美的架子,颐行心有不足,舔了舔唇道:“可惜没锅,要是有口锅,再炖个鸡架子汤多好!”
皇帝诧然,“你还没吃饱吗?鸡腿鸡翅膀全归你,你是饕餮吗,还没吃饱?”
颐行白了他一眼,“您不知道能吃是福啊?国库那么充盈,难道还养不起我?”
皇帝说:“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实在没吃饱,我再去打个兔子,就是烤起来费时费力,等你吃饱都得后半夜了……”那可是什么都干不成了。
好在她说算了,一手捂住嘴,一手优雅地剔剔牙花儿,然后接过皇帝递来的水囊漱漱口,四平八稳地背靠石板围栏坐着,仿佛正坐在她的永寿宫宝座上,丝毫没有在野外露宿嫌这嫌那的小家子气。
这四面临水的小岛,夜深时候还是有些凉,皇帝问:“你冷不冷?夜里靠着我睡吧。”
颐行到这刻才意识到,荒郊野外真正只有两个人,好像比留宿在他龙床上,更具一种野性的魅惑。
火堆的火焰渐渐暗下来,木柴哔啵燃烧,一端已经变成赤红的炭,隐约照亮他的眉眼,他的眼睛里倒映出跳跃的火光。
她认真看了他半晌,忽然蹦出一句话来:“万岁爷,以我对您的了解,有理由怀疑您今儿带着我上这儿来,是事先计划好的。”
皇帝说没有,“我又不是神仙,哪里算得到会遇上这种变故。”
“您不会算,钦天监会啊。”她虎视眈眈瞧着他,“钦天监算准了,今儿会骤降暴雨,是不是?”
皇帝的目光开始闪烁,但嘴上绝不承认,心虚地站起身,在亭子里四下转了转,“这地方真不错,俨然世外桃源,就是席地而睡会有些凉……”说着慢吞吞从马鞍上解下随行的箭筒,庆幸地说,“正好,我带了块毛毡,可以垫在底下。”
颐行看着他从箭筒里倒出一块毡子,并不觉得惊喜,“您这回是真没预备打猎啊……可惜,有铺没有盖,后半夜还是会着凉。”
结果皇帝咦了声,“说起铺盖……我还带了张薄毯。”
然后恬不知耻地搬过个引枕样的包裹,外面缠着油布,解开看,里头连雨星子都没溅到一点。
老姑奶奶叹了口气,无奈地看向他,他的视线飘忽着,尴尬地微笑,“未雨绸缪就是好。”
“荒郊野外,只怕有蚊子……”
皇帝说:“巧了,我有熏香。”
把那个弓匣也提溜过来,里头不光有熏香,还有扇子、镜子、梳子,甚至胭脂水粉。
颐行一样样搬来看,嗟叹着:“这是打算在这儿常住了啊……”顺手一划拉,发现一个瓷瓶,上面写着“鸿蒙大补丸”。她歪着脑袋琢磨了半天,“这是给谁预备的?是给我呀,还是给您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