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觉一道视线向她们投来,那目光既阴冷又呆滞,把颐行和银朱唬得愣在当场。原以她会来给她们个下马威之类的,没想到她只是呆呆转了个身,行尸走肉般一步步朝套院那头去了。
大热的天,生生被吓出一身冷汗来,颐行哆嗦了下,“这处院落瞧着有点儿怪,咱们快回去吧。”
回到一片云,和含珍说起刚才的见闻,含珍思量了下道:“想是先帝爷后宫的人吧!我早前听说,先帝爷的嫔妃们不光在紫禁城,也有养在热河行宫的。当然那些都是不得宠的,位分又低,年月一长就被人遗忘了。先帝驾崩后,皇上曾下过恩旨,愿意离开的赏以重金,不愿离开的仍旧留在行宫颐养天年。主儿看见的,应当就是无处可去的人吧,在行宫守了几十年,家里人早不愿意收留她们了,如今没名没分的,就图口饭吃,也怪可怜的。”
颐行恍然,才知道这行宫里除了前来消夏的贵人们,还住着这么一群身份尴尬的苦人儿。怪道太后说听见哭声呢,没准儿就是她们在感慨人生际遇吧!也正因为这个,她愈发地牵挂知愿,养在行宫里的女人们尚且如此,一位被发往古刹修行的落魄废后,又会是怎样令人不忍卒读的满身苦难呢。
长叹了口气,定定神,她问含珍:“今天的金锞子送过去了吗?”
含珍说是,“才刚已经送到总管手上了。”
“那牌子呢?”
因为这回随行的嫔妃都环居在如意洲,用不着再像养心殿围房里点卯那样,敬事房照旧递膳牌,皇上翻了谁的牌子,谁上延薰山馆西配殿侍寝就是了。
不必坐班,就不知道御前的情况,颐行在其位,总要谋其政,虽说万岁爷早就向她表明过不会翻别人牌子,但适度关心一下总是应当的。
含珍不愧是她跟前最得力的心腹,办事一向妥帖,只要问她,她没有答不上来的,“奴才先前已经替主儿打探过了,今晚上万岁爷还是叫去。”
颐行站在地心儿想了想,进屋子里翻找出了她做的葫芦活计来。托在手心打量,针脚确实算得上细密,这是一路上忍着颠簸赶出来的,手艺不能和内务府正经绣娘比,但相较于她以往的战绩,已经好得万里挑一了。
仔细抚抚,瞧瞧上头的对眼儿扑棱蛾子,长得圆头圆脑多喜兴,皇上看了都不好意思挑她错处。
于是满心欢喜合在掌心,快步过了小跨院。一片云和延薰山馆至多隔了十来丈距离,比永寿宫到养心殿还近些呢。可就是那么赶巧,一脚踏出跨院的小门,便见满福正躬着身子迎人进去。廊下抱柱挡住了那人身影,只看见一片飘飘的袍角一闪,人便进了正殿。
她有些犹豫了,捏着活计站在院门前,进退不得。
含珍最是体人意儿,轻声道:“主儿且站一站,奴才找人打听去,可是临时又翻了哪位小主的牌子。”说话儿快步赶往前殿。
颐行便在一盏宫灯底下孤零零站着等信儿,不知怎么回事,心里慢慢翻涌起细碎的酸涩,那种惆怅的心境,像说好了踏青又不能成行,充满了委屈和失落。
复低头瞧瞧手里活计,这回看上去怎么又欠缺了呢,针脚不够扎实,扑棱蛾子的膀花也不那么美观,宇文那么挑剔的性子,没准儿又要奚落她了。
要不然还是藏起来吧,下回问起就说忘了,没做,他也不能怎么样……
老姑奶奶愁肠百结,葫芦活计被她揉捏着,都快捏成瓢的时候,抬眼见怀恩和含珍一块儿过来了。
怀恩到跟前打了个千儿,说给娘娘请安,“主子爷先前还在念着您呢,说想去您的一片云瞧您来着,可巧正要走,和妃娘娘求见,说有要事回禀,主子爷没法儿,只好先召见她。”边说边回身比了比,“要不您上西边凉亭子里等会儿,料着和妃娘娘不会停留多久的,等她一走,奴才就替您通传。”
“要是和妃不走了呢?”颐行打趣,心里还是莫名负气,只是不能上脸,便笑了笑道,“算了,我也没什么要紧事儿,明儿得空再来向万岁爷请安吧。”
怀恩却有些着急,垂着袖子说:“小主儿来都来了,何必白跑一趟。还是略等会子吧,嫔妃求见万岁爷,一向都是几句话的工夫……”
可老姑奶奶还是摇头,“怪闷的,外头蚊虫又多,我就不等了,您也不必向御前回禀。”说着招呼含珍,“咱回吧。”
含珍道是,上来搀着她原路穿过小跨院,怀恩只得目送她们的背影渐渐走远。
说是不让通传皇上,可这种消息谁敢昧下啊,这当口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懒说这一句,明儿御前总管就该换人了。
太监惯会看人下菜碟儿,他们也一样。于是快步到了前殿,柿子正在次间门前站班儿呢,低垂着眉眼一副快要入定的样子。怀恩拿手里拂尘抽打了他一下,他忙抬起眼来,迈着那两条长腿鹤行到西次间前,压声咬耳朵说:“和主儿跟中了邪似的,进来说了一车怪话,提起先帝爷早前留在热河的一位常在,说那常在知道好些老辈儿里的内情,托和主儿传话,求见万岁爷一面。”
怀恩一听,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和主儿真是闲得发慌了!”
老辈儿里的内情,什么内情?如今河清海晏,社稷稳定,所谓的内情全是搅屎棍,不论真假都不该听信。和妃原就不得宠,如今恭妃和怡妃都成了空架子,正是她立身讨巧的时候,谁知在这裉节儿上来传这些妖言,瞧着吧,怕是要挨骂了。
果然,皇帝冷冽的声线从里间隐约传出来,“锦衣玉食作养得你,脑子都转不过弯来了。你是什么身份,竟给行宫里的老宫人传话,叫朕拿哪只眼睛瞧你!你觉得先帝后宫会有什么内情?是先帝爷身不正,还是太后行不端?换了朕是你,就该问她的罪,悄没声把人处置了,你倒好,大夜里巴巴儿跑到朕跟前传话来了。你是觉得朕和你一样犯了糊涂,还是政务不忙,闲得无事可做了?”
和妃吓得不轻,结结巴巴说:“是……是奴才的不是。奴才瞧她说得可怜,才想着斗胆……上御前求见您……”
皇帝哼了一声,“看来是太后哪里做得不称你的意儿了,有人要掀动后宫的风浪,你乐得瞧热闹。”
后头的话,几乎不用再听了,大抵能想象出和妃面无人色的样子。
怀恩安然退到台阶上,开始默数,看皇上什么时候把人轰出来。数到五,东次间门上的珠帘被打起来,发出清脆的声响。回身看,和妃白着脸红着眼快步从殿门上出来,他大惊小怪“哟”了声,“和主儿,您这是怎么了?”
和妃没搭理他,急赤白脸地走了,怀恩略顿了会儿,转身进殿内回禀,说:“万岁爷,才刚纯妃娘娘来了,在小跨院门上正撞见和妃娘娘觐见,脸上不大高兴似的。奴才请她稍待,她不愿意,让别告诉您她来过,又回‘一片云’去了。”
皇帝脸色依旧不佳,“一个个都不叫朕省心,让她等会儿也不愿意,她如今是反了天了,仗着朕抬举她,愈发使小性儿。”越说越生气,把手里盘弄的把件拍在了桌上,“你去,传她今晚侍寝。她不爱等,朕偏要她等,调理不好她的怪性子,朕白做这皇帝!”
第69章 (既然闲着,那就亲嘴。)
这是多大的怨愤呢,都牵扯上当皇帝的资历了。怀恩一听事态严重,忙插秧打一千儿,快步上“一片云”通传去了。
过了小跨院,就是老姑奶奶的住处,院儿里只留一盏上夜的灯,迷迷滂滂照亮脚下的路。
想是刚熏过蚊子不多久,空气里还残留着艾叶的香气,怀恩进了院门,就见廊庑底下一个小太监正提着细木棍各处巡视。山野间活物多,像那些刺猬啊,野兔啊,还有纯妃娘娘最怕的蛇,都爱往有人气儿的角落里钻,因此入夜前四处查看,是各宫例行的规矩。
荣葆发现了一只松鼠,挥舞着棍儿冲上去驱赶,那松鼠多活泛的身手,还没等他到近前,就一溜烟跑了。
“得亏你跑得快,要不逮住你,非烤了你不被荣葆嘟嘟囔囔,正琢磨烤松鼠不知道什么味儿,一回身就见怀恩到了院子里,忙上前打千儿,“大总管,您怎么来啦?”
怀恩和这小小子儿没什么可说的,抬眼朝寝室方向望了眼,“纯妃娘娘歇下没有?你赶紧的,给里头人传个话,就说万岁爷翻主儿牌子了,请主儿收拾收拾,移驾延薰山馆吧。”
侍寝这种事儿,是后妃们毕生追求和奋斗的目标,荣葆一听顿时振奋起来,轻快地道了声“”,上正殿前敲窗棂子去了。
里头有人应:“什么事儿?”
荣葆说:“姑姑,万岁爷翻咱们主儿牌子啦,快通传主儿,过延薰山馆去吧。”
怀恩放下心来,口信传到,他的差事就交了。正要回去复命,听见老姑奶奶在里头咋呼:“我的鞋呢?还有我的荷包……”
怀恩听见荷包,了然地笑了笑。万岁爷说纯妃娘娘要给他做荷包来着,这件事念叨好几天了,如今真做得了,只要恭送御览,先前和妃带来的晦气就会烟消云散。
其实有时候啊,万岁爷还是很好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