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金坠

乌金坠 第55节(1 / 2)

皇帝蹙了下眉,“为什么你觉得她被废是好事?”

颐行脱口而出,“因为她本来就不爱留在宫里……”还好后面的话刹住了,并没有一股脑儿吐露出来。然而皇帝若有所思地望着她,她必须给自己找个台阶下,便厚着脸皮龇牙笑了笑,“正因为她出宫了,才有奴才进宫的机会。她不爱在宫里,奴才爱呀,您说,这事儿不是巧了嘛!”

她大概也自觉尴尬,哈哈干笑了两声。皇帝听了,脸上浮起一点温和的颜色来,心道不管她说的是不是实话,反正自己爱听就行了。

不过认真说,老姑奶奶确实比前皇后更能适应这宫廷。深宫岁月寂寥,春花冬雪转眼便是一年,要想在这里活下去,顺应比什么都重要。也可能心无旁骛,就百毒不侵吧,有时候没心没肺反而活得更好。

颐行呢,觉得皇帝一本正经起来,还是不大好亲近。

早前和夏太医打交道的时候,就没有这种感觉,可能因为大家地位都不高,所以可以松泛地相处吧。如今面对皇帝,人家高高在上,虽然她大多时候对他不敬,但心里一根弦儿总绷着,不能像对待平常人那样对待他。

总之一顿饭顺顺利利吃下来了,能吃到一块儿也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儿。颐行起身到门前招呼侍膳的把东西撤下去,顺便又传了两盏杏仁豆腐来,自己端了一盏,另一盏给皇帝。

爷们儿不怎么喜欢这种甜食,他摆手道:“朕吃饱了,不要。”

她不说话,就这么递着手,态度有点强硬。皇帝没法子,只得接过来,勉强把碗里的都吃尽了。

颐行说这就对了,“好东西不能浪费,宫里这些吃食的挑费比外头大,外头一碗杏仁豆腐几个大子儿,宫里就得花费几两银子。”她笑了笑,“您瞧,我又替您发现了我的一项美德,将来册封的诏书上可以说我节俭,这可比什么聪慧、端良新鲜多了。”

皇帝没好意思给她上眼药,暗里腹诽,叫免才是真节俭,像她这种酒足饭饱还要再来一碗甜点的,就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

饭后在屋子里踱踱步,有助于克化,于是皇帝背着手,从玫瑰椅里站了起来。颐行以为他终于要走了,很殷情地唤来了怀恩,仔细叮嘱着:“路上千万要打伞,回去后替主子预备温水擦洗擦洗再歇觉。今儿中晌吃得丰盛,回头身上带了味儿倒不好……”

怀恩迟疑地觑了觑皇帝,“万岁爷,您不歇在纯妃娘娘这儿吗?”

皇帝脸色不佳,原本他是这么设想的,可现在看样子,老姑奶奶是不打算留他啊。

颐行眨了眨眼,想不明白既然饭都吃了,为什么还要留在这里歇觉。她僵硬地笑着,冲怀恩道:“按规矩,皇上不能在养心殿外的地方歇午觉吧,回头会不会有人上皇太后跟前告发,说我媚主,把皇上弄得五迷六道的,大白天都睡到我永寿宫来了……”

皇帝算是听出来了,她一点都不欢迎他睡在这里。自己堂堂的皇帝,居然会被人嫌弃,一时自尊受不了,拂袖道:“你不必巧言令色,朕走!”大步走向殿门,将要迈出去的时候回头提醒她,“别忘了,欠朕的金锞子准时派人送到,要是敢耍赖,你就等着吧!”

他放了一通狠话,气愤地迈出了永寿宫正殿。

颐行蔫头耷脑行礼,扬起调门说:“恭送万岁爷。”

御前的人簇拥着他,一阵风似的走了,众人待那身影彻底走远,才慢慢直起身来。

含珍纳罕道:“主儿,金锞子是怎么回事呀?”

颐行叹了口气,“世上不讲理的人多了,我就遇上了这么一个。”边说边摇头,里头详情就不必提了,不过眼下要往承德去的消息足以令她振奋了,便吩咐银朱赶紧把日常要用的东西都预备起来,复又让含珍把她积攒的现银归拢,做个小包袱装起随身携带。

含珍笑道:“主儿给偷怕了吗,上哪儿都要带着。”

颐行说不是,“先头皇后不是在外八庙吗,我想着那儿日子清苦,她靠几个香油钱怎么过活?我手上还有些梯己,都给她吧……”如果能够,帮她逃出那个禁地,让她带上钱远走高飞,也不枉自己入宫一场了。

第63章 (别动,让朕抱一下。)

说起前皇后,也着实可怜。

尚家最年轻一辈儿的贵女,落地没有吃过任何苦,不像老姑奶奶还经历了家族式微的过程。前皇后在家时候家族繁荣达到鼎盛,出嫁又是顺风顺水当上国母,原本无可挑剔的人生,一夕之间变得面目全非,旁人看来尚且唏嘘,搁在她自己身上,怎么能够不痛苦。

所以人之运势,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也不敢把话说满,才活了半截子,就有胆儿声称“我这一辈子”。

老姑奶奶说起大侄女儿就伤怀,含珍只好尽力劝慰,“宫里头荣辱瞬息万变,先头娘娘要是个不在乎名利的人,去外八庙青灯古佛修心养性,倒也未必是苦难。”

可话虽这么说,好好的年华全浪费在礼佛上,终归心有不甘。老姑奶奶对着院儿里的海棠树长吁短叹,含珍好歹把人劝进了屋子里。窗户开开,又扫了扫红酸枝镶贝雕的罗汉床,伺候她躺下,自己便坐在一旁替她打扇。

颐行想起来问:“吴尚仪如今怎么样了?”

上回因为兰苕怀着身孕入宫的事儿,吴尚仪作为尚仪局掌事,结结实实吃了一通挂落儿,都给贬到东筒子管库房去了。含珍是她侄女又兼认了干妈,对她的境遇不能不关心。

“且在那里凑合着吧,这么多年的道行全毁了,到了这个年纪上,也难以再官复原职了。”含珍带着点遗憾说,“终究是她调理底下人不谨慎,要不是瞧着您的面子,贬下去做粗使都有份儿呢,还挑什么。奴才前儿瞧过她一回,虽说失意,气色倒还好,主儿不必操心她。她也和奴才闲聊,说幸亏我有远见,跟着您出了尚仪局,要是这会子还留在那儿,不定给打压成什么样了。”

这倒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当初吴尚仪在职时,含珍毕竟得了许多便利,到了秋后算账的时候,自然也没有不受牵连的道理。

“再瞧瞧吧,或者将来有起复的机会。”

含珍却说不,“早前她也干了不少错事儿,恭妃下令把您从三选上头刷下来,是她承办的,您不怪罪她已经是便宜她了,就让她往后守着库房吧,那地方轻省,就这么安安稳稳到老,也是她的福分。”

颐行笑了笑,“这事儿还提他做什么,没有恭妃,御选上头也得把我刷下来。我算看明白了,尚家虽不至于全家充军流放,我进宫就想晋位份,实则是异想天开,到底皇上还要顾一顾明君的名声呢。”

含珍叹了口气,“真是您福大量大,倘或换了别人,不是个惦记一辈子的仇吗。”话又说回来,“奴才瞧,万岁爷待您是真心,今儿送来的头面首饰,就是赏皇后都够格了。”

颐行闭着眼睛咂了咂嘴,“那是当然,有了我,他就找见玩伴啦。小时候我让他当众出丑,他一直憋着坏,想报复我来着。”

可是报复到最后,就变成宠爱了。含珍微微笑着,笑主儿年纪小,看不透人家的心,自己对小时候的事儿耿耿于怀,才觉得皇上总想报复她。

作为贴身女官,她得给主子提个醒儿,便靠在她枕边说:“您也喜欢皇上吧?您瞧他长得多俊朗,这么年轻又当着天底下最大的官儿,先头还装太医给咱们瞧病,多好的人呐!”

开导小女孩,你得拿最质朴的东西来打动她,要是晓以大义,她可能很快就睡着了,但说得浅显,应对当下择婿的门槛儿,譬如相貌家境什么的,她就能明白皇上的好了。

果然颐行睁开了半双眼,“人是个好人,就是别扭了点儿。我说不上喜不喜欢他,看见他我就闹头疼,这是喜欢?”

“是啊。”含珍睁着眼睛说瞎话,“您这就是喜欢他,先头疼,后心疼,就成事儿啦。”

颐行说:“你就蒙我吧!我这会子真心疼上了,他每天要我一锭金锞子,我不光心疼,肉也疼。”说着招呼她,“嗳,把我的钱匣子拿来,我得数数。”

含珍应了,上寝室里头翻箱倒柜,把那藏得深深的剔红匣子抱了出来。

颐行盘腿坐起身,圈着两手让含珍把金锞子倒出来。“哗啦”一声,金灿灿的小元宝在掌间堆积起来,一个个都只有指甲盖大小,看着多富贵,多喜人!

“一、二、三……”颐行逐个数得仔细,数到最后有五十七个,她扁了扁嘴,“两个月都不满,这可怎么办呐。”

到了婚嫁年纪的女孩儿,没长大的都愁自己的好信儿,但像老姑奶奶愁得这么厉害的不多见,毕竟耽搁一天就是一天的钱,如皇帝所说,她耽搁不起。

含珍也没有办法,想了想道:“横竖有这些,没准儿金锞子用得差不多了,时候也就到了。这程子先吃好喝好,船到桥头自然直,发愁也没用。要是当真数儿不够了……”她讪笑了下,“您就和皇上耍耍赖吧,他也不能把您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