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稀记得小时候很胖,只要伸直手,手背上就有一排窝。她的脸在十三岁之前一直是团团的,眼睛鼻子揉在一处,看上去可怜兮兮。现在再打量,实在也算得上眉清目秀。
她蘸了点水,抹在自己的眉毛上,等水纹平复又去照,倒映出来的五官不知怎么变成了那个吹笛人,定着两眼,面无表情地同她对视。
她悚然一惊,从梦里挣脱出来。环顾屋内一切如常,心里才略微安定。只是乏累得很,朦朦掀了掀眼皮,又闭上了眼。可恍惚感觉上方有个人悬浮着,离得很近,几乎和她面贴着面。他的长发低垂,从两颊倾泻下来,扫在她耳畔。那种触感太真实了,她惊恐异常,然而手脚好像被缚住了,无法移动。混乱里壮起胆向上看,还是那个人,这次没有横笛遮挡,可以清楚看清他的相貌。他略有些苍白,但眼眸深邃,眼神冷而硬,直直看着她,能看进人心里去。
“你不懂得入乡随俗的道理。”他的嗓音听不出喜怒,但每一个字都如锤如炼。
莲灯没有应,攥紧双拳蓄势待发。因为靠得太近,闻见他身上清幽的书纸气息。她有很强的防备心理,不熟悉的人,突破了距离便令她不安。四周围迷迷茫茫,案上的灯台却照得眼前异常清晰。他的脸只离她寸许远,不知他是人是鬼,呼出来的气息冰凉。莲灯心里惶骇,可就在他开口的瞬间四肢徒地一松,约摸可以活动了。她暗暗运了十分的力,朝他挥出一拳,打不死他,绝对打歪他的脸。
没想到这拳竟落空了,他的影像突然碎成了粉末,弥漫在空气里。拳头隐约扫到什么,弹出去,打在炭盆上,叮地一声脆响。
她猛然一震醒过来,才发现是从一个梦境跳进了另一个里。脑子乱糟糟分不清真伪,坐起身抚抚额头,背上中衣被汗浸湿了,有点冷。
青铜炭盆里的煤核窝在灰里,发出微弱的光。她粗喘了口气,下榻拨亮炭火,蹲在那里抱住膝头,感觉胸口直发紧,半天才松懈下来。
真是奇怪得很,以前她很少做梦,从敦煌到长安,半路上坑蒙拐骗也干,杀人越货也干,从来不会心虚。到了这里不过偷看别人吹笛子,回来就被魇住了,实在有点说不通。
她伸出两手烤火,视线游移,落在玉兰鹦鹉屏风前。青砖上躺着一颗雕琢过的核桃,上有纽袢下有回龙须,做成了坠子模样。大约时常把玩,表面像玉一样起了包浆,泛出油润的光泽。她挪过去,静静看了很久,然后捡起来握在手心里。
这一夜安然无恙,踏踏实实睡到天亮。第二天就如侲子说的那样,拉开直棂门,外面已经被冰雪覆盖了。
界口传来一声尖利欢愉的长啸,转转和昙奴从木桥上跑过来,皑皑白雪里出现两个绿色的身影,一纵一跳到了她面前。
“莲灯你看,下雪了!”转转冻得脸发红却很高兴,弯腰抄起一把雪揉成团,朝不远处的鹿砸了过去。回身抖抖裙角的雪沫子,仰脸笑道,“前面大殿里热闹得很,听说在做下元的法事,咱们去看看吧!”
莲灯摇了摇头,“我原想今天就走的,可是国师正在闭关,不告而别怕失了礼数,所以才打算多停留两天。”她说着往外看,琳琅界还是昨天的琳琅界,只是白天和晚上观感不太一样。晚上幽深沉郁,到了白天银装素裹,又是一派明丽堂皇。她想起那座九重塔,向东南眺望,塔建得很高,隔着细雪看上去迷迷滂滂。她眯起眼,喃喃道,“这地方有古怪,还是早些离开的好。”
昙奴比转转警觉,她一说便自动接上了,压声问:“可是有什么发现?”
莲灯回身进屋里,把那个核桃坠子放在矮几上。转转和昙奴对视一眼,不明所以。
莲灯说:“我昨晚被一头鹿引了出去,听到一阵笛声,鬼使神差想一探究竟。就在那座九重塔前,看见一个临风奏曲的白衣人。那个人动作很快,也很玄妙,我不小心被他发现了,他居然站在竹枝顶上眈眈看着我。我不想惹事,回到琳琅界,他又追进我梦里来……”
“追进梦里来?”转转听得发笑,“你先同我们说说,那个人长得什么样,你看清了么?他年轻么?长得好看么?”
莲灯被她问住了,回忆了下,迟疑道:“大概二十多岁,长得很好看。”
转转笑得更灿烂了,“这就对了,我那时看到小郎君,连着半个月夜夜梦见他。不是他追进你梦里来,是你一直在回忆他。没什么,别怕,女孩子长大了,总会有情窦初开的时候。”
莲灯以为她会有什么独到的见解,转了一大圈,又回到儿女情长上来。她无奈把坠子往前推了推,“不是你想的那样,我本来也以为自己在做梦,梦里我挥了一拳,没有击中他,但是打落了这个。”
这下转转和昙奴都变了脸色,“你的意思是他果然追来了,只不过在你半梦半醒间?抑或是他施了什么幻术,让你以为自己在做梦?”
转转看着那个吊坠,目光惊恐,“说不定是什么山精野怪,神禾原本来就是块福地,地面上是太上神宫,地底下全是妖怪。还有那座九重塔,也许是国师用来镇妖的……”越说越激动,尖细的手指指着面前的吊坠,“难道是个核桃精?被你打出了原形?”
莲灯和昙奴对她的想象力表示佩服,一个龟兹人,满脑子精怪,比中原人还要热衷巫傩。
昙奴说:“哪来这么多妖怪!这是太上神宫,你以为是深山荒庙,妖怪敢来作祟?别自己吓唬自己了,没准就是神宫中人。这里徒众少说也有三五十,国师总会有几个得力的护法。你们是没见识过,但凡大人物都这样。比方说定王,四个贴身随从须臾不离左右,他们是近侍里最厉害的,统管营下所有死士,我们这等小卒都要听他们差遣。如果能做国师的护法,飘到竹枝顶上算什么难事?至于他为什么追来,一定是人家不满意被你偷看,想教训你一下。”
莲灯听得怔怔的,转念想想,点了点头道:“是我的错,过于好奇了。因为那曲子似曾相识,觉得能让我想起以前的事来,便想过去问问出处。可后来他的反应太奇怪了,我什么都没做,值得他这样大动干戈?”
昙奴瞥了转转一眼,笑着调侃:“也许人家看上你了呢。真要是这样,三年后我得一个人回敦煌了。你放心,我会和王阿菩好好解释的。”
莲灯还是那个木讷的样子,别的姑娘十六岁正是怀春的年纪,她连脸红都不会。王阿菩教她武艺自保,给她讲为人处事的道理,但对于感情方面爱莫能助。她就像她的名字,自顾自地开放,孑然地照亮自己。
☆、第 6 章
转转对精怪的恐惧变淡了,注意力又放在她的某句话上,“你说他很好看,怎么好看法?比我的小郎君更好看吗?”
莲灯仔细想了想道:“我没见过你的小郎君,但是拿昨天的云麾将军和他比,恐怕三个萧朝都都不及他。”
转转哦了一声,“那得好看成什么样啊,可惜我没遇见他,否则真要会他一会。”复兴高采烈地拽着莲灯的衣袖说,“多好的开端,不打不相识嘛。只要我们在神宫里,总会有再见的时候。从今天起好好打扮你自己,说不定仇还没报,先撞上好姻缘了。”
她们早就习惯了转转艳色流光的论调,也不拿她当回事。莲灯对昙奴说:“再等三日,见过国师我们就离开神禾原,进长安找个地方落脚,照我们路上商定的计划行事。北里虽然是勾栏,来往的人多,消息也多。转转曾经在那里卖过艺,带着我们混进去,总比留在这里强。”
转转不会拳脚,但是行事颇侠气,豪迈地一拍胸口,“包在我身上,大历不禁官员狎妓,别看那些郎君相公们穿上官袍人模人样,一进北里立刻原形毕露。几杯龙膏酒下肚,癫狂得连他耶耶都认不得了,要套话,易如反掌。”言罢上下审视她们,“可北里不是个干净地方,进去后难免受些委屈,不能一时兴起就杀人,得学会周旋。我怕你们戾气太重,到底要我这倾国倾城的西域美人出马。我还认得几位章台中的状元,托她们打探,枕席间更好说话。”
昙奴却有些犹豫,“知道的人越多越危险,那些青楼女子未必靠得住。”
转转说:“这你放心,交情深的我才会去托付。当然要是有钱,那就更好了。”
莲灯觉得可行,“自己牵扯其中,未必会把我们供出来。但万一……”
昙奴寒声道:“万一管不住嘴,就只好送她去见阎王了。”
转转摆了摆手,“别动不动想杀人,有时候人情还是靠得住的。不过离开了这里,再想回来就不容易了。太上神宫是个颐养天年的好地方,看看这山清水秀的景致,多住两天就能多活十年,说要走,还真有些舍不得。”
地方是好地方,但她们不属于这里。莲灯还有愿望没达成,等她们开始行动,难免在朝中掀起波澜。国师是大历的国师,他有义务维持国泰民安的局面,怎么能容许始作俑者在他的道场里?莲灯总觉得要对付几个朝臣不是难事,但与国师为敌,绝对是自寻死路。他人在神宫,却能够洞察先机,那么她此行的目的他必定了然于心。铲除奸佞他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杀皇帝呢?
她踱过去撑开直棂窗,外面雪花纷飞,环绕琳琅界的那圈活水始终没有结冰。几片花树的叶子跌进水里,落叶逐着流水,从她眼前奔涌而过。
前殿的铙钹声随风飘过来,她侧耳听,听见朗朗的祈福祝词,咬文嚼字地重申着什么。略顿了会儿,一个侲子从木桥上疾步跑来,看她在窗前站着,叉手行了个礼,到廊下通传说:“娘子们遗失过所,尚书省派人与娘子补办。请三位娘子随小的来,有些情况要询问娘子。”
莲灯心里跳了下,长安果然管辖得很严格,并不是进了神宫就作罢的。过所遗失了必须补办,补办就要问清来龙去脉。她倒无所谓,名义上已经死了的人,还能搪塞,昙奴和转转怎么办?万一把文书发往都护府查证,那事情就难办了。
她定了定神问:“卢长史可在?”
侲子道:“正是长史派小的来请娘子的。”
有卢庆在,尚书省的人多少会担待些。三个人整了整衣裳跟侲子出门,沿着迂回的游廊到了一处屋舍前。太上神宫按照宫殿的规格建造,因此正殿分外宽阔。莲灯抬眼看,两个穿圆领袍,戴展脚幞头的官员面东正襟危坐。再向右一瞥,发现那位云麾将军也在。心里恨他不依不饶,等打发了尚书省的人,非要找机会给他点颜色瞧瞧!
她沉下心,提裙上台阶。殿门上慢悠悠踱过来一个人,穿着阔大的襕袍,背门而立,看身形竟有些眼熟。她脚下略缓,攒起眉头回忆,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殿里众人听见脚步声,调转视线往外看,那个人也回过身来,因为站得高,显得身量特别长。和王阿菩的不修边幅不同,他的每一处都是精雕细琢,耐人寻味的。只是面貌并不熟悉,之前一瞬的犹疑都是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