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丢了过去,有记忆的两年又简单得白纸一样,所以才会漫无目的。放舟试着引导她,“你应该有自己的人生,女孩子将来都会嫁人,爷娘离世固然哀伤,等有了自己的家,这种伤痛就可以减淡。”
“嫁人?”她是第一次直面这个问题,听上去有点可笑,“为什么要嫁人?王阿菩一直是一个人,他也过得很好。不过还是看阿菩的意思,如果他觉得我应该嫁人,那就在敦煌找个人许配了,只要不必迁徙,离他近一些就可以。”
能够无欲无求到这个程度,实在令人感叹,“你对将来的郎子一点要求都没有?只要离王道士近,嫁个莽汉也无所谓么?”
莲灯依旧茫茫然,从来没人和她深聊过这个话题,连转转都没有。转转整天只会念叨她那个如珠如玉的小郎君,大概郎君长得好看也很要紧。可是她对这些不太懂,只知道嫁人之后要和这个人一起放羊,一口锅里吃饭,美丑其实对生活也没什么影响。
她耸了耸肩,“如果他对我不好,我可以打到他对我好为止。”
放舟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果真是个直截了当的脾气,普天之下似乎没有武力解决不了的问题。可是不应该这样,她快满十六了,十六岁应该有自己的思想。他突然升腾起一种暖老温贫的热情来,耐着性子和她解释,“郎子不是朋友,更不是给洞窟里找个石匠,那是你一辈子要朝夕相对的人。长安的女郎们通常会挑出身名门的世家子弟,或是温文有礼,长得好看的才俊,就像我这样的。找到这个人,与他相爱,甜甜蜜蜜地过日子,这才是嫁人的真正意义。”
她想了半天,体会不到相爱是个什么东西,含糊地微笑着,摇头说不谈这个了,“我暂时不会嫁人,等到时候再说吧!”
到时候岂不是晚了么,回到那个人口复杂的地方,然后找个满脸油汗的当地人?他看了看眼前这张脸,实在有点不敢想象,眼睛一眨便是一条妙计,“认真说起来,我同你阿耶也相熟。十年前你阿耶回长安面圣,那时我们就有来往。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你那时只有五六岁,你阿耶还同我开玩笑,说将来要把你许配给我。”
莲灯吓了一跳,惶然抬眼看他,“有这样的事?”
有没有的,还不是他说了算,谁让她失忆了呢!他笑得风吹柳条一样,“中原人讲究父母之命,如今王道士也有意暗示,只看你拿不拿这些当回事吧。”
莲灯晕头转向,不明白怎么一下子牵扯出这些纠葛来。她不大相信,再三再四地审视他,他一派和风霁月的模样,“怎么?信不实?也对,或许令尊那时是随口一说,我和你提起也当玩笑,你别放在心上。”
她果然没放在心上,安然点了点头,“事情过去太久了,不提也罢。再说你大我好多岁,年纪不合适。”
这下子轮到放舟郁卒了,她这是什么意思?嫌他老么?他一手撑住身,不防用力过大,压断了青瓦,喀地一声轻响。
他平时不羁,戏弄别人从来不吃亏,这回被她反将一军,他气恼之下打算假戏真做,略平了心绪笑道:“怎么会大很多呢,不过十来岁罢了。我是不想当真的,但又怕你阿耶不满。这样吧,你且记住和我有婚约,也好管束自己的言行。这事不必告诉任何人,只有你我知道,你看可行?”
行什么?莲灯忽然被人套上了犁头,明明八竿子打不到,说有婚约就有婚约么?
他被她一双大眼看得心虚,站起身道:“日后有事先与我商议,看上谁家郎君也同我说,记住自己有婚约在身,我不会害你就是了。”说完震震衣袖,跳下房檐走远了。
☆、第 16 章
莲灯开始发愁,不知道他的话是真是假,也不好向人求证,只有自己一个人较劲。
如果真是她阿耶的意思,她遵照父命是应该的。可转转事先表明了喜欢春官,她要是抢了转转的郎君,转转面前怎么交代?所以这件事暂且不要放在心上,等将来回到敦煌问阿菩,如果阿菩能证实,到时候见机行事。如果阿菩表示不知情,多半是放舟为戏弄她有意编造的,大可不加理会。
不过他说的彼此相爱,倒叫她有些向往。走了三千多里路,她曾经看到郎君扶娘子下轿时脸上温暖的笑容,也看到贫寒的夫妇在檐下避雨,妻子回望丈夫时眼里的光芒。也许那就是爱吧,莲灯没有体会过,不太能理解,但她喜欢这种感觉,两个人互相依靠,一点都不孤单。
她盘腿坐在重席上,撑着脸颊思量,想象自己在敦煌找了个人,放羊的时候他把怀里的烤饼分她一半,这样似乎也不坏。
胡思乱想半天,临要就寝拆下头发找梳子,打开妆匣看到那片花钿,动作不由顿了下。伸手轻抚两翅,试着往眉心粘贴,可惜粘不上,看来以后只能孤零零躺在角落里了。
日子慢悠悠地过,一天又一天,已经离铸模有段时间了。这期间没得到国师的任何消息,她等得有点心焦。那天夜谈后放舟也消失了,给她做竹笛,带她去聚星池都成了空谈。太上神宫依然神秘着,即便进到里面来,也不觉得对这里有任何了解。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还记得路,算算日子今天是第十六天,过去问问情况应该不算失礼吧!不过走到界口犹豫了,不知道应该往正殿还是陶然亭。远远看见有几个穿绿衣的巫女走过,她上前揖手,打探国师在哪里。
巫女们都是十七八岁年纪,丰胸柳腰,很有成熟韵致。太上神宫里的气候似乎比外间回暖得快,这些巫女都换上了轻便的衣裳,袒领下束着桃红的诃子,映得胸前一片明媚如雪。看见她,齐齐还了一礼,笑道:“娘子就是前几日来的贵客么?我们随翠微夫人进宫,到今日才得见娘子……与娘子问安了。国师在何处我们并不知道,不过先前召见夫人,大约一同往东去了。”
莲灯顺着她们的指引的方向看,应当是陶然亭,便向她们道谢。那几个巫女笑得很甜,然后打量她的穿着,赞叹道:“这种胡服才是真正的胡服,坊间卖的都经过改良,领子做得铜盆一样,反而失了味道。过两日等娘子得闲,我们借娘子的衣裳裁剪几件,娘子可好么?”
女孩子爱美,到了一起话题都是柔艳的。这些巫女和昙奴转转还不同,不像她们惯常风浪里飘泊,心里有斑驳的裂痕。她们生活在神宫和龙首原,虽然地位不高,但是恬于进趣,一向无甚波折,所以脸上有安和的神气。
莲灯毕竟年轻,有点害羞,捏着衣角说:“荒漠打扮,粗鄙得很,要是不嫌弃,随时可以来我住处取。”
那几个巫女很高兴,又说了几句客套话,牵着手往竹林那头去了。
莲灯忘了挪步,看着她们的衣裙感慨不已。中原的面料大多轻薄,上次侲子送来的是短襦,捂得十分严实,没想到天气稍暖就换成这样的了。年纪大些真好,胸口可以堆积出一片壮丽的风景。她抬手悄悄掩了掩自己的胸,同她们相比差了很远,看来天生是穿胡服的命。不过她还有机会,等她十八岁的时候,说不定也能长出大胸脯来。
她骄傲地往上托了托,很有不甘人后的雄心。忽然觉得自己有点可笑,左右看看没人,吐出一口气,快步往陶然亭方向赶去。
幸好这次没有撞进什么阵里,可能神宫里人一多,阵法全撤了吧!总之很顺利地踏进了山水间,陶然亭依旧是原先的样子,四周无人,只有婉转的鸟鸣。
她先去亭子里看了一眼,那个拓膜已经收走了,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如果顺利,面具应该已经制得差不多了,只是不见国师,不知在不在山洞里。
她勾着亭柱探望,不敢随意进去。背手在附近徘徊,反正她时间充裕,打算等到太阳落山,如果国师在,早晚会出来的。
艳阳高照,碧空如洗,她转了几圈停下,背靠山石晒太阳。渐渐眼皮沉重,便找个地方坐下打盹。朦胧里听见有人起了争执,并不激烈,但句句铿锵。莲灯起先迷糊着,待听清了他们话里提到敦煌和王朗,顿时清醒过来。一跃而起时,人也已经到了她面前。
她看清来人,是国师同一位容色姝丽的美人。美人穿银波金鱼蛟罗襦,披一围红帔,如画的眉眼,冷而惊艳。莲灯从没见过她,可是那张脸却熟悉得令她诧异。她怔怔望着她,冥思苦想,突然醒过神来,她居然和洞窟里的神众那么像。同样不俗的长相,同样矜贵的神情。原来阿菩笔下的人物是有原型的,她隐约猜了个大概,只是不知有多深的感情,才能将一个人融入一笔一划里。
那位美人不豫,冷冷看了国师一眼,“就是她?”
国师颔首,却不作介绍,美人余怒未消,但不宜在外人面前发作,复对他道:“我言尽于此,是好是歹请师兄斟酌。”也不多言,与莲灯错身,拂袖而去。
莲灯有点尴尬,原来她就是国师师妹,封了陇西夫人的那位?这样美好的人,对她的存在很反感,即便不说,莲灯也感觉得到。
她寄人篱下实属无奈,被她厌弃也不是没有道理,这么一个麻烦找上门来,会扰乱他们平静的生活。她是蝼蚁一样的人,他们高高在上,不该与她为伍。
国师还在,褒衣博带负手而立,刚才翠微的话没有对他造成任何影响。他看着她走远,调转视线瞥了莲灯一眼,“你来做什么?”口气生硬,语调倒还好。
莲灯敛神揖手,“我想问问面具做得怎么样了,我算过时候,到今天已经半月有余,这段时间一直都是好天气,应当做得很顺利吧!我和朋友分开好几天了,着急进城找她们,如果做成了,我也好早些告辞。”
临渊是个聪明人,她的沮丧他自然能够觉察到。翠微落在她面上的那些话不过是皮毛,姑娘家心思细腻,她看似脾气随和,也有傲骨,所以急于离开,不愿意受这份窝囊气。
“我刚才看过,略微有些不足,大概还要两三日。”他想了想,似乎应该打个圆场,便道,“翠微同王朗也是旧相识,其实我们的顾虑都一样,你来长安,注定会弄得硝烟四起,京畿太平了很久,谁也不希望看到动荡。趋吉避凶是人之常情,所以她的话莫放在心上,她办事不留情面,心地还是善良的。”
莲灯的好处就在于万事不走心,也许上一刻还很难过,有个人宽慰两句,转头就看开了。她笑了笑,笑得很真挚,“每个人的立场都不同,我不能要求人人像阿菩那样纵容我。但对于国师,我心里满怀感激,将来就算不在长安了,也会时时记起国师的好。”
“时时记起?”他寂寥地一挑唇角,“如果神宫参与进去,你恐怕就再也感激不起来了。我还是那句话,但愿善始善终,你不负王朗的救命之恩,我也不负旧友的清风高谊。”
可是世间的事,能两全的毕竟少之又少,所以日后会怎么样,现在还未可知。莲灯诺诺应了,知道面具还要再过两天,站在这里也不知为了什么。她抬眼看他,他的眼眸里含着远山,目光不小心碰上,竟让她心头打了个激灵。
她忙转过头,有些慌张,随意寻了个话题道:“好几天没见到春官了,不知他去了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