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起来,带着三分遗憾,七分得意,“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较劲,显得我没眼力劲儿似的。那就照你的意思办吧,先蒙着,等时机到了再一拍两散,两边都不得罪。”
颂银很高兴,终于把话说明白了,接下来请他配合配合,人前装装样子,事情就过去了。
她有了胃口,重新舀了两口粥,踏踏实实喝了,一面打发着他,“您回去吧,多少也吃点儿,要不半夜该饿了。”
他靦着脸没走,搓手问她,“我们家厨子怎么样?做的菜色还合脾胃?”
她点了点头,“老太太的小厨房真不错,比我们家的还好。”
他微微一笑,“那下回我给您露两手,保管做得比他们更好。”
颂银诧然抬起眼来,“对了,我上回听说你会做菜,这个本事好,上哪儿都饿不着。”
他做菜,当然只给自己家里人吃。等喂熟了她,不怕她跟人跑了。回头想想也是可怜,有些男人爱吃,女人会一手好厨艺,能勾住人心,不让他外头瞎混。到了他这里,这位小佟总管是女中豪杰,两口子过日子必定一个主外一个主内,她主内怕是欠缺点儿。没关系,他敬她是条汉子,往后他得闲,操持些家务事儿,也不是不可以。
做小伏低得这个样子,真为自己感动,佟颂银却一点儿没察觉,她说好啊好啊,“我赏脸尝尝,别给我下药就行了。”
容实憋了一口气,“我好歹也是个禁军统领吧,是那种往菜里下药的人吗?何况祸害谁也不能祸害你,你见过自己坑自己的吗?”
颂银面酣耳热的,扭捏了下说:“咱们也得约法三章,头一条就是守礼,说话也好,行动也好,要有分寸。必要的时候我可以调侃你,但你不能调侃我。”
他傻了眼,“为什么呀?”
她说:“两个人在一块儿,你敬我我敬你,可能看着不像那么回事,得营造点气氛出来。我是女人,对你怎么样你都不吃亏,反过来就不成了,我还得嫁人呢。”
容实明白了,原来她说的调侃是调戏的意思。真不愧是内务府出身,精到骨子里了,占人便宜还能这么理直气壮,他到底图她什么呢!她主动,显得她遵从主子的吩咐了,他得像个木头似的,心里暗暗爽快,不能回敬?
“那你多调戏调戏我,尤其在豫亲王面前。”他转念再一想,似乎也不坏,于是咧着大嘴笑,“让他看看,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不过咱们得说好,你跟谁也不能跟他。即便他这辈子只能当王爷,也少不了左一个福晋又一个侧福晋。你和那些女人不同,你不能受这个委屈。”
颂银不说话了,鼻子有点发酸。容实虽不着调,却很懂她,她想光宗耀祖,但绝不是靠这种手段。她不像惠妃似的,只要位分高点儿,在她那继母跟前有脸就行。她的追求更复杂,挣个功勋,有点建树,不一定死守内务府。前边的大总管有兼织造的,有兼三关税务的,她是个女孩儿,如果能够开辟这条道儿,后边再有女总管继任,就不用发愁了。
当然她心里所想不会告诉他,垂首随意道:“有什么不同的,还不是人家的包衣!万一他打定了主意,我还能跳出人家的五指山吗?”
“所以说你应该跟我呀,跟我不比跟他强吗。”他十分怅惘的模样,“我就不信咱们结了亲,他好意思横刀夺爱。”
她皱了眉头,“敢情我除了你们就不能相上别人了,非在你们俩中间选?”
他摸了摸鼻子,没吭气。她的确有选择,能干的姑娘谁不喜欢啊。当然也有人只爱会撒娇能折腾的,但那样的男人不适合她,会辱没了她,也就他这种带着仰慕意味的配她,最合适。
相谈了半天,天都黑透了,他再赖着不成体统,她的嬷儿用完了饭,也跟家里下人过来了。他背着手,对她和气一笑,“我这么说,能让你感觉到我稀罕你,就是这么个意思罢了。”他退了两步,没等她轰人忙转身吩咐,“二姑娘刚进了一碗江米粥,胃口还成。夜里缺什么要什么,和上夜的人说,命她们去办。”
颂银的两个嬷儿福身,“谢谢二爷了,我们姑娘给您添麻烦了。”
他说不麻烦,回头瞧了她一眼,她背靠大引枕坐着,视线调到了房梁上。
他走了,嬷儿们请他走好,方放下帘子关上了门。
这两个嬷儿都是自小照顾她的,一个是奶妈子,姓定。一个是看妈,姓金。大户人家是这样的,孩子多,并不是太太自己带着,人人都有自己的嬷儿。这些嬷儿会跟你一辈子,甚至姑娘嫁人后,她们也在你身边,就是俗称的陪房。颂银和她们感情很好,有时候自己的亲妈反倒不如她们体贴,会心疼人。嬷儿们有自己的丈夫和孩子,但在主人家年代久了,又是自己看大的孩子,其母爱没有阶级之分。有时候为了自己的小主子,能和太太、老太太较劲,是一帮可亲又可爱的人。
“我心里急得火烧似的,把人关在院子里,支我们吃饭去,我真怕出事儿。这容家也有意思,老太太看着也不靠谱。”定嬷儿一边抱怨,一边上来照看她,“怎么样了?哪儿疼啊?这会子还对付?”
她说:“都好了,不疼了。”
金嬷儿打手巾给她擦脸,叹着气说:“大热的天儿,人家小姐都在月洞窗前看书呢,只我们家的在外头奔波。大老爷也是的,自己的闺女不看顾些儿,实在热了就不让上值了,哪怕时候短点儿也成呀。偏弄得一板一眼,我瞧他就是懒,什么都让闺女干,自己可清闲了。”
颂银只是笑,当初她接替金墨的时候她们可不是这么说的,自己的小主子接掌了家业,顿时腰杆子粗如水桶,“风水轮流转了,这回可轮着咱们喘粗气儿啦。你好好的,跟着老爷学本事,不说赛过大姑娘,横竖不能比她差。老爷才没了膀臂,难过着呢,你要听话,要勤恳,不能惹他生气。如今佟家就靠你啦,你往后是当家的,再没人敢给你脸色看了。”
她们说的是实话,父母虽不偏颇,但总有照顾不及的时候。比如原先金墨是全家的中心,因为她是长房长女,受的眷顾比她多。她行二,不上不下的最不受重视。要不是金墨没了,她应该也像让玉似的,年纪到了,筹备筹备就嫁人了。
这回病,其实来得快去得也快,但为了回避郭贵人的事,还是告了假。她阿玛也传话回来,说那位小主的确是有了,万岁爷吩咐不许宣扬出去。郭主儿头回不肯侍寝的消息,满紫禁城都知道了,这回就借着这个由头,说她又冲撞了万岁爷,万岁爷龙颜大怒,把她扔进景祺阁禁足了。
既然打入冷宫,就用不着特意照看了。明面是这样的,暗地里呢,阁内看守的太监和一个随身的精奇身上都有功夫。和外面隔断了,厨司送去的东西一概不用,她有自己的小灶。侍卫每天宫门一开,趁巡视的便利往里头顺东西,确保吃喝上安全,剩下就没什么要紧的了。颂银上值后经过那里时看一看,郭主儿气色更好了。一个人精神上折磨着,好比生活在炼狱里。她不喜欢皇帝,从一开始就排斥,听见翻牌儿简直要了她的命。现在有了身子,搬到景祺阁来,忽然觉得世界清静了,还像做姑娘那会儿一样,太阳没照到脚尖的时候坐在花树下喝茶、下棋。等日头高了挪回屋子里,睡觉、绣花,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的。
“我要是个爷们儿,这辈子肯定打光棍。”她拉着颂银说,“一个人多好呀,用不着察言观色,也不用委屈自己。”
颂银闲在地和她聊着,“万岁爷对您不好吗?也关心着您呐。”
郭贵人撇唇一笑,“关心我?关心皇嗣才对。”说着调整一下坐姿,掩着嘴窃窃说,“您知道我为什么怕侍寝?”
颂银尴尬地摇摇头,已经做好了准备听她说内/幕消息了,结果她一开口还是吓着了她。
“皇上不正常,他心里有病。我原本不懂那些个,是我的嬷儿告诉我的。男人和女人行房,进的是生孩子的那个地方,可万岁爷他不是。”口没遮拦的郭贵人也臊红了脸,往身后指了指,“他跑偏了,喜欢后头。”
颂银大惊失色,脸红心慌忙捂住了她的嘴,“我的好主儿,千万不敢乱说,这是妄议,要掉脑袋的!”
郭贵人眨着一双大眼睛说:“我就告诉您一个人了,连我嬷儿都不知道,您别怕。”
颂银情愿从来没有听过这话,要是能像扫地似的全清扫了多好,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她一个姑娘家,实在不愿意管这些个。可既然知道了,难免又要猜想,皇帝这么多年来子嗣稀疏,难道就是这原因?他和陆润是否确有其事?无论如何,郭贵人这里是要叮嘱好的,“事关皇上的脸面,如果想安安稳稳活着,就把它烂在肚子里,梦话都要绕开了说,小主儿记好么?”
郭贵人见她神色凝重,发现自己这回真的不知死活了,顿时有些害怕,抓着她的胳膊说:“小佟总管,你能替我守住吗?”
颂银叹了口气,“您放心,我还想多活两年呢!”
从景祺阁辞出来,赶紧强迫自己忘了,秘密知道得越多越危险,她也怕自己一个闪失说漏了嘴,到时候小命难保。
站住了定定神,放眼眺望,夹道狭长,两面红墙笔直地分割开了天幕,只看见窄窄的一溜蔚蓝。还有好些事儿要等着她干呢,她晃晃脑袋,提袍过了景运门。刚上乾清宫天街,正碰上容实从后左门出来,看见她就笑了。宫里不得喧哗,他抬手挥了挥,举止热络,像多年没见的老友乍然相逢。
他的笑容能感染人,带着点儿痞气,但是纯真自然,不像豫亲王似的,让人不得不心存提防。两个人商议定了要在人前装样子,于是没有半点抵触的情绪,颂银上前和他打招呼,“忙什么呢?”
他说:“过两天万岁爷要巡视西山,沿路的警跸要提前筹备起来,光忙这个了。你打哪儿来?”
她往东六宫方向指了指,“上四执库去了,皇后的朝珠要重串一盘,我去看看筹备妥当没有。”见他的乌纱下汗水氤氲,从袖里抽了帕子给他掖掖,“洗把脸再忙吧,大中午的,略歇一歇。”
容实却呆住了,他没想到她温柔起来是这样的,仿佛一只手在他心上挠了一下,他连喘气都快忘了,结结巴巴说:“妹……妹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