蕉月站在门前支应,看清了仆妇带进来的是三娘子跟前陪房郁妈妈,一时有些纳罕,问:“妈妈怎么来了?”
郁妈妈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边喘边扬手,“姑娘快别问了,禀报二娘子,就说我们娘子在黎家自缢,险些连命都没了,请二娘子快瞧瞧去吧!”
第95章
蕉月吓得不轻,忙让郁妈妈等着,自己上里间通传。
因先前嗓门不低,其实里头已经听见了,走到一半便见王爷和自家娘子匆忙出来,到了廊上问郁妈妈:“晴柔怎么样?人要不要紧?”
郁妈妈道:“幸好花嬷嬷发现得早,人没有大碍,但脖子给勒得肿起来老高,连话都不能说了。这事惊动了黎府上下,黎家还想遮掩,花嬷嬷不依,打发我来给二娘子报信,另有几个女使往张府去了,料想张家不多会儿就要来人的。二娘子受累,出了这么大的事,还请二娘子给我们娘子主持公道。”
肃柔道好,一面打发郁妈妈先回去,自己进去梳头更衣。待登上马车,赫连颂见她一副沉着模样便明白了,压声问:“这是你给她出的主意?”
肃柔瞥了他一眼,“被你看出来了?”
他说当然,“否则你哪能这么冷静。不过这样也好,不挣个鱼死网破,她早晚也会把命送在黎家。还是趁着现在年轻挣一挣,否则再过上两三年,认了命,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肃柔说是,“我也是初三那日看她给耽误成了那样,才下决心给她出了这个主意。人就怕认命,一旦认命,黎家就吃定了她,将来还会因她没有子嗣,反过来指责她。其实我一向知道三妹妹不是个要强的性子,本以为她没有这勇气的,没想到这回果真说做就做了,想是黎舒安实在太不像话,她已经忍无可忍了吧。”
赫连颂抚着膝头,放眼看街市上华灯渐起,叹道:“这头虽起了,但还是要看她最后怎么选择。黎家必定好话说尽平息这件事,她要是耳根子软,或许换来一堆许诺,事情就此抹平了也不一定。”
肃柔听了不免怅惘,到底哪个女孩都不愿意成婚一个多月便和离。这种事不管怎么占理,都像瓷器磕出了裂纹,无论如何都难以圆满了。
不过眼下顾不得别的,先替晴柔撑腰要紧。马车到了黎家门前,门上还有小厮上来阻拦,被赫连颂一脚踹开了。
郁妈妈在前头引路,招呼着:“王爷,二娘子,请随奴婢来。”
眼下晴柔那个小院子,被黎家上下围了个水泄不通,他们人还没进院子,就听见有人在气急败坏地指责:“到底什么天大的事,值当这样?二妹妹不要脸面,我们黎家还要脸面呢……”
结果话才说完,就见一队身穿软甲的长行冲进门,开辟出了一条路。先前黎家上下你一嘴我一嘴,怨怪晴柔惹出事端,这回终于都住了口,大家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军士闯进家里来。
黎家长子也入了仕途,哪能不认得嗣王,慌忙下台阶上前迎接,拱手道:“王爷怎么来了……”
赫连颂看了他一眼,浮起一点凉笑,“听说妻妹在贵府上出了差池,我来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说罢没有再理会他,快步进了正房。
这时晴柔已经被搀扶坐进了圈椅里,气若游丝地倚着花嬷嬷,见赫连颂和肃柔进来,眼泪滚滚坠落,张嘴想唤他们,却又发不出声。
肃柔心头骤痛,忙上前查看,发现她颌下勒痕青紫,不由震惊她竟这么对自己下得去手,未见得不是真的抱着去死的打算,当即便火冒三丈,转头对黎家人道:“我妹妹连命都险些没了,你们还在说什么脸面不脸面?你们这些人,究竟对她做了什么,逼得她新婚不久就要寻死。今日不说出个所以然来,我就去击登闻鼓,让官家还我妹妹公道!”
这下吓着了黎家人,黎家长子黎舒平今年刚升了礼宾副使,黎舒安不久后也要参加殿试,要是这时候闹到官家面前,那么一家子的前程可说是不用再作打算了。
黎夫人忙上来打圆场,“王妃……王妃千万别恼,先消消气,有什么话咱们好好说……”
肃柔一甩手,将黎夫人扬了个趔趄,“好好说?若是我们不来,你们可打算好好说?一人一句指责她,不将她逼死,你们是不肯罢休吗?”
黎家那些女眷们忙上来搀扶黎夫人,两个小姑子抱怨起来:“王妃怎么不问青红皂白就埋怨人……”
肃柔道:“我妹妹险些死在你家,竟是我不问青红皂白吗?”一双眼狠狠看住了黎家两个姑娘,复又冷笑,“你们且别急,有你们后悔的时候。别以为家里出了这种事,你们就能置身事外,黎家差点逼死新妇的消息,明日便会传遍上京,我倒要看看,你们将来能有什么好姻缘!”
世上的人,永远是刀没扎在自己身上不知道疼,那两个嘟囔的姑子听了这话,气焰顿时都熄了,一个个缩在黎夫人身后,再不敢言语了。
黎舒平又上前来拱手作揖,“王爷,王妃,这事咱们从长计议……”
赫连颂的视线从他脸上划过,四下打量一遍,纳罕道:“妻子悬梁自尽,丈夫却不在家,正主哪儿去了呀?”
黎舒平鬓角冷汗都下来了,结结巴巴说:“已经……已经打发人去传话了。”
赫连颂目光微转,对黎舒平道:“昨日刚过完上元节,原应该高高兴兴,怎么今日闹出了这场风波,黎副使,不应该啊。”
他那种微扬的声调,虽没有雷霆万钧之势,却也能让人窥出字里行间的诘责和恫吓。
黎舒平支吾着正想替兄弟开脱,不妨晴柔跟前的女使婆子大声嚎啕起来:“娘子!娘子你受委屈了,别人不知道,我们这些人看得明明白白啊!”
肃柔有心借她们之口宣扬,便道:“花嬷嬷,你是三妹妹乳娘,三妹妹一应都是你在照顾,究竟前因后果如何,你今日给我半点不要错漏,细细地分说清楚。将来就算到了控绒司,咱们也好向锦衣使陈情。”
花嬷嬷忙领命说是,擦了泪道:“我们娘子有心事,不是一日两日了,今日称要早些睡,把房里人都打发了出来,我因看娘子神色有些不对劲,便留了个心眼,没有走远。后来廊上要掌灯,里间也暗下来,我想着要不要进去点支蜡烛,结果听见屋里有踹翻凳子的动静,砰地一声吓人一跳,我就喊娘子,喊了好几声娘子也不应我,门又推不开,就让人一面通禀上房,一面叫了几个小厮把门撞开。结果一抬头,就发现我们娘子挂在房梁上,连脸色都变了……”花嬷嬷又嚎哭起来,“天爷,可吓破了我的胆儿了!赶紧把人放下来,好在还有一口气,要是再晚半步,心窝就凉了……我的娘子!在家千珍万爱的娇主,到这户人家,被人往绝路上逼!大婚至今黎郎子连内寝都没迈进去一步,我们娘子守活寡到今日,还有没有天理王法!黎家欺人太甚,黎郎子对俞家四娘子念念不忘,昨日上元节,半夜里出去给俞四娘子上坟,这是书房里小厮亲口说的。我们娘子实在是受不得这屈辱,才走了这一步……黎舒安,这该杀的贼,要是我家娘子有个好歹,我豁出这条老命,也要向他讨要公道!”
然后便是乱哄哄的附和,枇杷和膏膏并郁妈妈纷纷大哭起来:“我们娘子苦,求王爷和二娘子替我们娘子做主。”
黎家人顿时个个脸上讪讪,黎夫人还要给儿子遮掩,忙说:“不是这样的,想是晴柔误会了,二郎近来身上不好,大夫让他暂忌房事,绝没有惦记俞四娘子这一说。”
肃柔冷笑,“夫人就别替他说话了,都是过来人,谁又是聋的瞎的?我们张家也是官宦门第,不说累世高官,文臣武将出过几个,这样的门户尚且要受你们欺压,要是换作平头百姓,进了你家岂不连骨头渣子都不剩了?现下到底怎么样,夫人是家主,还请夫人给句准话。”
这里刚说完,黎舒安就从外面进来,看见这阵仗显然有些发懵,惶然叫了声姐姐、姐夫。
赫连颂摆了摆手,“咱们的亲戚,是从三妹妹身上来,既然今天闹成了这样,黎公子就不必认亲了。”
黎舒安脸色灰败,实在没想到懦弱的张晴柔,有胆子做出这样寻死觅活的事来。
“娘子,你这是干什么?为什么要这样?”他转头追问晴柔,语气很是不善。
一旁的肃柔哼笑出声,“妻子悬梁,当丈夫的回来不先去查看她的伤势,竟来质问她为什么要寻短见,你若是对她好,她何至于这样?我算看出来了,花嬷嬷的话半点也没冤枉人,黎公子素日确实就是这么对待我三妹妹的。”
黎夫人瞪着黎舒安,示意他赶紧弥补,黎舒安不得不上前探望晴柔,结果晴柔直往花嬷嬷怀里躲,胡乱划拉着,将黎舒安推开了。
黎舒安有些气恼,心里当然恨她多事,也很厌烦这些所谓的娘家人来替她撑腰,当即向赫连颂及肃柔拱手道:“这是我们黎家的事,还请二位不要过问。”
结果换来肃柔狠狠的一声呸,“晴柔是嫁你为妻,不是卖给你的,她的性命你不稀罕,我们这些骨肉至亲却稀罕。”
赫连颂也讶然,“照你这么说,张家人死在黎家也是你黎家的事,与张家再无瓜葛吗?你是学富五车的读书人,是要上金殿面见官家的,怎么能说出这等草菅人命的话来?”
黎夫人见大帽子要扣下来了,忙试图转圜,对肃柔道:“王妃着急,我们很能体谅,但两家都是有长辈的,这件事还是长辈们坐下来商议为好……”
这时外面有人接了口,“既然亲家夫人说要长辈之间商谈,那好,长辈来了,就请亲家夫人说说,这事应当怎么料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