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做好了准备,听说伤得很严重,左不过挺尸一般直撅撅躺着吧,结果到床前探望,打眼一看竟是唬了人一跳,元氏连哭都忘了,回头茫然问尚柔和陈夫人:“那伙贼人,光照着头面招呼吗?”
尚柔叹了口气,没有说话,陈夫人讪讪道:“身上也有伤,不过盖着被子,亲家夫人看不见罢了。”说着抬了抬手,“咱们别吵着他,大家外间坐下说话吧。”
一行人挪到前厅,女使端了茶盏上来,陈侯的两位妾侍接手,送到客人面前,陈夫人一味叹息:“家下出了这样不幸的事,惊动了亲家和王妃,真过意不去。这回咱们是走窄了,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案子报到官府,府尹只管搪塞,我们纵是有满心的不甘,也没有法子,只好等着。”说罢偏过身子望了那位新晋的嗣王妃一眼,不忘催促,“王妃和你长姐是至亲的姐妹,昨日我们让你长姐过府托付,虽说唐突,但终归是一家子,想来王爷一定愿意帮这个忙的。瞿大尹那个人,因掌管的是京畿衙门,向来眼高于顶,表面让我们侯爷三分面子,但背后怕也不耐烦应付。我们这回真是找不见能说得上话的人了,只好来麻烦王爷,王爷一句顶咱们十句,好歹督促衙门早些拿住真凶,还你姐夫一个公道。”
肃柔耐心听她说完,虽然这陈夫人不怎么知礼数,一口一个“你长姐、你姐夫”,自己却不会和她计较。毕竟没打算过问这件事,不过嘴上敷衍几句:“侯夫人也说是一家子,既是一家子,没有不相帮的。只不过王爷昨日出城检阅上四军,恐怕要在军中耽搁两日,等他回来,我一定将这件事告诉他。眼下夫人暂且别急,先等一等大尹的消息吧,说不定案子很快就告破了。”
陈夫人听说嗣王出城了,不免有些失望,嘴上不说,心下暗道真是求人求到了庙里,菩萨不显灵,全是白搭。平时姐姐妹妹热闹得很,如今出了这么大的事,明明举手之劳都在推诿,可不是靠山山要倒,靠海海要干!
经此一事,心里愈发看不上尚柔了,原还说她能仗着嗣王妃的排头,谁知最后人家压根不想插手。至于她娘家情况,父亲是遥领的官职,大权在庆州,不在上京,论实权肯定不如嗣王。母亲呢,遇见点事不能出头拿主意,兄弟官职不高,胞妹还没出阁……算来算去,竟是身后空空,没有倚仗。
“唉……”陈夫人垂首叹了口气,“这可怎么办,男人好歹能撑一片天,我们老来要依靠他,妻儿要指望他,如今伤成这样,害他的贼人不能正法,叫人怎么甘心!其实我也知道,澄川早前荒唐,大家多少对他有些微词,但男人么,几个没有年少轻狂过,等再过两年,年纪上去了,自然就知道收敛了。说到这里,不瞒亲家夫人,我对尚柔是有些不满的,到底给他安排再多的侍妾,都不如结发妻子柔情蜜意,留住他的心强。男人像孩子,得靠哄,你对他撒个娇,说几句窝心话,他心里有了牵挂,还能一门心思想着外头吗?倘或留在家里,就没有这回的祸事了,说来说去还是尚柔不知体谅,才闹得今天这般田地啊。”
如此一番强词夺理,简直惊呆了在场众人,张家人愕然对望,终于懂得了什么叫慈母多败儿。
寄柔看看白着脸的尚柔,又看看自己的母亲,很希望她能站出来大力维护长姐一回,毕竟人家都把手指头戳到嘴里来了,你也不能不知道咬人。
好在元氏还有三分气性,生平第一次驳斥了陈夫人,蹙眉道:“亲家夫人这话就不公道了,尚柔嫁到贵府上,孝敬公婆、相夫教子,上京城中谁不知道她凡事都忍让三分?澄川这回遇见磨难,是他命里有劫数,和我们尚柔什么相干?”
寄柔也适时插了句嘴,对陈夫人道:“侯爵夫人先前也说了,姐夫是您老来的依靠,是我长姐和安哥儿日后的指望,如今姐夫成了这样,我长姐的痛恐怕不比侯爵夫人少,这个时候再来责怪我长姐,未免有些不近人情了。”
结果陈夫人干笑了声,“亲家小娘子还没出阁,不知道里头的缘故,总是做妻子的体贴温存些,男人的心自然就向着家里了。像你长姐,贤惠用错了地方,只管买人进来伺候有什么用。到底自己真心待男人,男人也不是铁石心肠,还会恋着外头吗?”
寄柔是闺阁里的女孩子,实在不好和这妇人理论,元氏又是一着急就说不出话来的,到最后还是尚柔自己回了话,“我娘家人难得来,母亲何必当着她们揭我的短,若是要谈前情,官人这寻花问柳的毛病,是打我进门前就有的,难道这也是我的过错吗?”
可陈夫人自有她的道理,甚至带着点鄙夷的味道说:“既然成亲前就有这毛病,你怎么不好好打探一番,倒情愿投进这火坑里来?”
这就是一步错,满盘皆落索,自己没抢到理,反被人将了一军。
肃柔见这位侯爵夫人实在不讲理,尚柔又被她说得回不了嘴,便也没有什么可客气的了,笑道:“今日我们是来探望姐夫的,侯爵夫人怎么数落起我长姐的不是来?当初我长姐愿意嫁进贵府上,是看准了两家门第相当,婆母温和体下,因此就算姐夫有些不足,瞧着婆母的面子也包涵了。夫人先前说,为人妻子者温柔体贴,自然收得住郎子的心,这话我不认同,如果温柔体贴当真有用,就没有今日堂上两位侧夫人什么事了,难道侯爷纳妾,是因夫人不够温柔体贴吗?”
这倒好,话锋一转,又转到自己头上来了,先不论旁人怎么想,陈侯的两位妾室就忍不住嗤地笑出了声。谁不知道侯爵夫人一向只会举着照妖镜照别人,这回踢到铁板,终于也知道痛了。
陈侯夫人噎了口,狠狠瞪了那两个混账妾室一眼,发现张家的女儿呛起人来,真是一个赛过一个。若是张二娘子还在闺中,她倒不怵和她掰扯掰扯,但如今人家已经是一品的诰命了,自己终究不好和她针尖对麦芒。
脸红气短,咽下了心头的不爽利,陈侯夫人堆出一个假笑来,“王妃何苦拿我来比较,侯府是有爵之家,开枝散叶要紧,侯爷房里的人,都是正经纳进门的。王妃新婚不久,还未看得那么长远,等时候久了,嗣王跟前难免也会添上个把人,届时王妃就明白我的处境了。”
寄柔一听顿时光火,暗道这老虔婆欺压长姐不算,还来恶意诅咒二姐姐,实在叫人气不打一处来。
然而肃柔并不动怒,只是淡淡一哂道:“他日我家王爷要纳妾,我没有二话,毕竟赫连家是真有王爵要承袭,多个人替我分担,也是好事。夫人刚才说开枝散叶要紧,我长姐买人伺候姐夫,自然也是为着侯府的香火,本没有错,如何夫人做得的事,我长姐就做不得?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侯爵府不是这样家风吧!再者夫人大概还不知道,荥阳侯府已经成了市井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哪个路过贵府门前的,不要议论上两句?眼下家里遭了难,正是阖家同心的时候,有这么一位患难之中不离不弃的媳妇,夫人原该知足了,做什么还要挑剔!难道是府上开销大,养不得外人了?若果真艰难,今日把话说明白,咱们车轿的地方大着呢,带上长姐和安哥儿,不是难事。”
第80章
一般嫁出门的姑娘,比在闺中时候更有话语权,肃柔这么一说,连元氏都觉得有理,终于硬气了一回,寒着脸道:“亲家夫人,我们二娘子说得有道理,若是府上觉得儿子卧了床,儿媳妇留着多余了,也用不着扣大帽子,我们张家虽不像贵府上有爵位,但女儿和外孙还是养得活的。只要侯夫人一句话,我们即刻就带人回去,绝不再叨扰府上。”
眼见着双方要一拍两散,陈侯那两房妾室忙来打圆场,赔笑道:“王妃和亲家夫人千万不要动怒,我们女君是因着公子遭遇意外,心情烦闷,难免发两句牢骚,还请王妃与亲家夫人担待。眼下这时候,家里正一团乱,若是少夫人再带着哥儿回了娘家,外头愈发要议论了。到底少夫人与公子多年夫妻,虽平时有些小口角,夫妻情分还是有的。如今要是果真走了,正应了那句大难临头各自飞,于少夫人的名声也没有益处。”
那厢妾室从中调停,闹得陈夫人十分没脸。她本来心里就不舒服,想找尚柔撒撒气,给她娘家人一点脸色看,甚至逼着张二娘子让嗣王去找瞿大尹,却没曾想张家忽然强硬起来,倒是一点委屈都受不得了。
想来想去,无外乎应了一句墙倒众人推,越想心里越憋屈,抽出帕子掖了掖泪,偏过身子道:“罢了、罢了,怪我们澄川自己不修德行,如今重伤在床上,外人欺凌嘲笑不算,连自己人也有意凌逼起来。”
尚柔大皱其眉,凉声道:“今日我阿娘和两位妹妹原是来瞧官人的,母亲以礼待客,哪里来这么多的闲话?现在反过来又怪别人凌逼……哪个凌逼母亲了,母亲说话可要公道些。”
结果陈夫人对着元氏道:“亲家夫人可听见了?我先前对这媳妇是半点没有怨怪的,知道澄川不长进,让她受了委屈,我总是格外护着她,从来不说她一句不好。现如今呢,是我说一句,她要顶撞上三句,哪里还有半点做儿媳的忍让。我今日就是要亲家夫人和王妃瞧一瞧,咱们家眼下到底乱成了什么样,亲家夫人也不要一径袒护女儿,孩子有不足之处,训诫上两句,也是你治家有方的道理。”
元氏已经很不满意女儿的半生都毁在了这个家,还要听她婆母的歪理,当即气得七窍生烟。怪只怪自己嘴笨,不懂得回敬,只好拉长着脸,愤懑地调开了视线。
肃柔现在算是明白了尚柔的水深火热,遇见这样的婆母,哪里还有什么公道可言。今日话赶话的说到这里了,索性掰扯个痛快,便道:“侯府上事,原不该我这外人插嘴,但见我长姐实在委屈,我少不得要得罪夫人了。我有几句话,说出来不大好听,先请夫人担待,夫人不曾管教好儿子,让我长姐来填了这个窟窿,人说亡羊补牢未为晚矣,夫人应当和我长姐齐心拉姐夫走正途才对,可惜夫人没有。我也瞧得出来,姐夫对我长姐没有结发的情义,否则上回盼儿一死,不会叫嚣着要拿我长姐报官。可着满上京去问,没有哪家小妇凌驾于正室夫人之上的,偏贵府上就是,既然如此,你家何不将通房明媒正娶,也免得连累一位正派的贵女。姐夫有今日,不是我长姐的错,是他品行不端,侯爷和夫人溺爱过甚所致,他这一出事,不光害了他自己,也害了我长姐一辈子。我还是那句话,夫人若是想维持这个家,就请善待我长姐,保留侯府的体面。若是存心想毁了这门婚,那更简单了,代姐夫写下放妻书,让我长姐回娘家。反正自有那些羡慕侯府尊荣,急着给令公子做填房的,不在乎令公子是躺着还是站着,只等侯爵夫人给她们下聘。”
话已经说得很清楚了,陈夫人这种人,若不去直指面门点醒她,她往后且要阴阳怪气给尚柔气受呢。现在丑话放敞亮了说,张家不吃她颠倒黑白的这一套,往后也不必逮着机会就告状,是非曲直,张家人心里有数。换句话说,尚柔往后想在陈家横着走,她侯爵夫人也得忍着,忍不了就替儿子休妻,大可看看将来是尚柔过得更好,还是她那个废人儿子过得更好。
尚柔向肃柔投去了感激的目光,自己有时候嘴笨,又指望不上母亲给她出头,好些时候话语上落了下风,光是心里着急,嘴上说不出来。这会儿好了,有了肃柔,她脾气刚毅,也有对付陈夫人的好口才,把她心里那点憋屈全说了出来。现在只等陈夫人答复,但凡她流露出一点不挽留的姿态,自己二话不说就去收拾细软带着安哥儿离开陈家。就算将来不嫁人,守着儿子过一辈子,也比在陈家受那没完没了的腌臜气强。
果真陈夫人给说愣了,话也堵住了喉咙,吐又吐不出来,咽又咽不下去,憋得一张脸五颜六色。
泄愤的抱怨,毕竟只图一时畅快,张家不吃素,再也不愿意委曲求全了,就因为澄川成了那样,她们也动了一拍两散的心思,自己要是再不依不饶,可果真要家败人瘫了。
服软的话说不出口,陈夫人起身进内寝,又哭她儿子去了,剩下两个妾侍讪讪,对张家人道:“还是一家子,牙齿磕着舌头难免的,别往心里去……”
元氏和肃柔、寄柔站起身来,不过寥寥一笑,“该说的都说透了,大家心里好有数。”
尚柔也没跟娘家人回去,把她们送到门上,肃柔迈出门槛后又叮嘱了一句:“长姐只管安心,要是有什么变故,就派人来嗣王府传口信。”
尚柔颔首,深深隐藏在眼睛里的愁闷不见了,反倒焕发出一种破茧重生的活力来,握了握肃柔的手道:“你放心,我不再是任人揉搓的软柿子了,刚才你那几句话,让我婆母明白了张家的立场,往后再也不敢给我小鞋穿了。”
肃柔笑了笑,说那就好,复又回身托付伯母和寄柔,让她们回去代为问候长辈们。自己近日有些忙,抽不出空来,等过几日绵绵备嫁,一定回去给她添妆奁。
两下里道了别,方各自登车返回府邸,到了西鸡儿巷,见温国公府正大肆筹备嫁妆,鄂王府迎娶近在眼前了,不由感慨,日子过起来真是好快。
待车辇停稳,门上候着的婆子上来接引,进了园子才发现已经到了午饭时候。今日赫连颂当真出城办事去了,肃柔一个人简单应付了一顿,下半晌就在廊亭里查阅账目,重新划分府中那些女使婆子的分内。
其实要说细微处,确实有很多不足,本想大刀阔斧整治,又觉得弄得人心惶惶不太好。先前处置过几个婆子,那些当着虚职的有了前车之鉴,自然也警醒起来,知道揽活儿忙碌了。既然如此就接着观察两日,实在不成就,再开发不迟。
当然当家做主,琐事很多,那些显贵高门的婚丧嫁娶事宜,一应不能慢待,转眼就有两宗,宰相孙延年家生了孙子、太常寺卿家后日娶媳妇,肃柔一桩一桩安排,并不需要假他人之手。
这让袖手旁观的乌嬷嬷有些不舒坦了,后来几日让人盯着上房的一举一动,本以为年轻姑娘总有顾全不上的地方,届时还有自己张罗周全的余地,谁知等了半晌,样样都在考量之中,越是如此,越让乌嬷嬷生出一点无力的彷徨来。
忙惯了的人,一时闲下来,就爱胡思乱想。她听说王妃找账房训话了,账房先生出来的时候冷汗淋漓,三魂被抽了两魂半,过门槛的时候险些摔一跤,也不知究竟哪里出了错漏。
既然有错漏,想必王妃会命人来传自己问话的,她准备了好些应对的说辞,可是奇怪,又等了两日,上房也没有打发人来。她忽然觉得自己像被排除在了王府之外,真正成了多余的人,以后再也没有什么需要她来料理的了,她在这府里,还能做些什么?
果然,以前在她手底下任职的婆子仆妇们,自此也不怎么敬畏她了,一旦她巡视后院,吩咐她们办事的时候,她们就笑着搪塞:“郎主和王妃孝敬嬷嬷,让嬷嬷好生歇歇,嬷嬷怎么又自己忙起来!我们拿着府里给的俸禄,自会好好办事的,再说都伺候这么久了,又不是头一天进府,难道还要劳烦嬷嬷处处指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