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夫人是个半点容不得丈夫责怪儿子的,带着呜咽的哭腔立时反驳:“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个?快想办法请得宋提领来给他诊治吧!”
陈侯因她慈母多败儿,早就不满得很了,见她还声高,愈发气不打一处来,“都是你惯的!惯子如杀子,他有今日,你功不可没!”
陈夫人自然不愿意领受丈夫的责备,怒气也有方向转嫁,愤懑看了尚柔一眼道:“他做什么经常流连在外不回家,还不是因为家里没人关心他吗!人说妻贤夫祸少,澄川是没这个命,娶得一位体贴入微的妻子……整天在家扮什么高门千金,半点不懂得讨丈夫喜欢,他不往外跑,难道在家焐那块冷冰冰的石头吗!”一面扑在陈盎床边嚎啕,“我的哥儿,是谁害了你,爹爹和阿娘一定将那伙贼人碎尸万段,给你报仇……”
那厢报官的家仆很快带回了县衙的人,陈侯忙迎出去商议案子去了,外面廊上叶嬷嬷进来回禀,说:“安哥儿想是知道父亲遇险了,在房里哭得哄都哄不住,大娘子快瞧瞧去吧。”
尚柔哦了声,抹泪对婆母道:“母亲费心照看官人,我先去看看则安。”
陈夫人连头都没回,尚柔也不等她应允,提裙迈出了门槛。
夜很深了,空气里夹带着凉意,让人神清气爽。巨大的圆月亮照得天地间亮如白昼,她偏过头看自己投在花墙上的影子,原来侧影也曼妙,腰肢也柔软,自己明明还年轻,为什么之前活得没有半点人样?
回到房里,安哥儿睡得很安稳,是叶嬷嬷有心借着孩子,把她从那片兵荒马乱里摘出来的。
她站在摇篮前看着孩子天真的睡颜,看了半晌,方踱回自己的内寝。这里没有外人,只有祝妈妈和叶嬷嬷,她终于长出了一口气,笑道:“他不能再往我脸上抹黑,将来也不能祸害孩子的前程了,真好!”
第77章
若问悔不悔,当然不悔,甚至懊恼没有早一些做这样的安排,原来人不是天生懦弱的,只要被逼到了那个份上,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陈盎这样的人,其实早晚会有此一劫,不是自己弄得一败涂地,就是争风吃醋对别人下手。与其让他作奸犯科坑害子孙,还是抢先一步断绝了他的后路为好。就像现在这样,老老实实躺在床上,除了吃喝拉撒,对任何事情没有要求,不会胡乱发脾气叫骂,也不会吓着孩子,这才是好男人的做派——从成亲到现在,从来没有如此令人满意过。
尚柔在卧房里睡了半夜,原想一觉睡到明日再说的,终归不大好,三更的时候还是重新去了前院。
进门见陈夫人一脸颓丧,在陈盎床边坐着,两个小姑子已经被打发回去了,只剩几个女使婆子,还有玉帛在边上候着,因尚柔一去好半晌,对她十分有怨念。
翻眼看了看她,陈夫人道:“你怎么现在才过来?丈夫成了这样,你心里倒能安稳?”
尚柔道:“我也担心官人,但则安一直睡不踏实,我总不好撇下他,只管这里。”
陈夫人简直觉得她不知轻重,“孩子哭闹几声罢了,难道能比澄川眼下的境况更要紧?”
尚柔没有把她的话放在心上,掖着袖子上前看了看床上的人,漠然道:“在做娘的人眼里,自然是孩子更重要,安哥儿有我,官人有母亲您,咱们各自护着各自的儿子,难道有错吗?”两句话说得陈夫人回不过神来,只好看着她干瞪眼。
一向做小伏低的窝囊媳妇,忽然变得伶牙俐齿起来,真是让人费解。陈夫人厉声对她道:“你们张家不是诗礼人家吗,怎么教得你这样顶撞婆母?”
尚柔道:“我何尝顶撞婆母了,说的不都是实在话吗,哪里值得母亲生气?况且眼下这局面,更应齐心照顾好官人才对,自家人之间,何苦再起内斗。”
她现在说话是不大讲情面了,这位婆母好像还没闹清处境,他唯一的儿子四肢没了知觉,已经瘫在床上不能动弹了,换做一般人,安抚住媳妇都来不及,也只有这位侯爵夫人反其道而行,仿佛她儿子还是个金饽饽,别人要赖定他似的。
陈夫人被噎得瞪眼,本想发作起来,但一看陈盎这情况,也只能暂且偃旗息鼓。
到了丑时前后,终于听见外面进来报信儿,说侯爷回来了,陈夫人忙拭泪站起身追问:“怎么样?大尹那头可有说法?”
陈侯转身在圈椅里坐下,看着很丧气的模样,垂首道:“大尹接了咱们报案,立时就派人出去盘查了,起先有人说看见那伙贼人在州北瓦子,可是查了半晌,又说人都逃到城外去了……反正就是一伙强梁,专干劫人财物的营生,如今官府发了缉捕令,咱们也只有等着衙门的消息。”
“什么?”陈夫人显然不能接受这样的说法,“强梁劫人钱财,犯得着把人伤成这样?光让咱们等消息,这要等到什么时候?”回身看看床上的儿子,眼泪又流出来,哽咽着说,“我活蹦乱跳的儿,花了多少心血才养到这么大,结果竟叫一伙猪狗般下贱的人害了,我心里不服啊!明眼人都瞧得出来,必定是有宿怨,才下这样的狠手,府尹未必没有察觉,只是不敢深挖下去,才拿这样的话来搪塞你。”
陈侯又何尝不知道,上京那些能玩到一起的公子哥儿都是有头脸的,如果始作俑者真是其中一人,府尹和一和稀泥,也不是不可能。可是有什么办法,瞿大尹承诺尽力追查,确实只能等消息,到底自己这开国侯是子凭母贵得来的,当初他母亲华阳县主曾是成宪皇后养女,靠着这层裙带关系,让先帝恩赏了爵位。爵位虽有了,但手上没实权,真遇见了大事,也没有向人施压的能力。
“唉……”陈侯扶着圈椅把手叹息,“亲戚中没有位高权重者,那些朋友跟前……又不好意思开口。”想了想,忽然想起儿媳妇来,抬眼对尚柔道:“你妹妹可是嫁了嗣武康王?若是能请嗣王关照衙门一声,这桩案子破解起来或者能快些。”
大概是夜深了的缘故,尚柔的反应有些迟钝,“我二妹妹刚过门,为这个去托付她,真有些难为情。不过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无论如何我也要厚着脸皮去一趟,父亲放心,我明日一早就过嗣王府,一定请嗣王帮这个忙。”
陈侯颔首,似乎放下了一半的心,如今什么也做不了,只有守着床上的人,等他清醒。
因为先前刚受的伤,皮肉深处的破损还没来得及扩张,回来至少还能看清轮廓。随着时间的推移,暗伤也浮现出来,那张面目全非的脸,终于变得无法辨认了。
尚柔垂首看,从没见过一个人的头面能肿成这个样子,皮下汪着水,皮肤被撑得几乎爆裂,她甚至好奇,要是拿针尖戳一下,会不会淌出水来。看着这张脸,她觉得有些好笑,这人还活着,却又像死了,不过这些年他在她心里,确实和死了没什么两样。
天色终于亮起来了,又是崭新的一日。昨晚不得安睡,陪着硬熬到早晨,再对着这只脑袋就要吐出来了,便借口要去嗣王府,先回自己院子换身衣裳吃了早饭,这才慢吞吞出门。
当今官家单日坐朝,今日有朝会,嗣王应当不在家,姐妹两个正好可以单独说上话。
马车笃笃,不紧不慢到了嗣王府前,打发人到门上自报了家门,很快内院就派了仆妇出来接引,客客气气将人引进了花厅。
肃柔其实隐约知道尚柔的来意,左不过是家里出了变故,来与她打商量。恰好昨夜赫连颂带回一个消息,说遇上陈盎被人堵在巷子里毒打,他看在长姐的面子上没有插手,难道是这件事,引发出什么后果来了吗?
请她坐定,肃柔复又仔细打量了她两眼,见她虽然有些疲倦,但精神倒很好,嘴上说着:“我来得太早了,扰了二妹妹清净。”眼梢甚至还挂着一点笑意。
肃柔接过女使送来的茶汤放在她面前,并不急着追问,待吩咐边上侍立的王府女使都退下了,方轻声道:“长姐一早来,可是出了什么事吗?”
她一本正经看着自己,尚柔不由发笑,放下建盏道:“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昨晚陈盎遇上了一伙贼人,被打得险些送了性命,还是边上茶馆发现了他,着人把他抬回来的。回来后又是请大夫,又是报官,直闹了一整夜,我本以为他不行了,没想到命大没死成,只是脖子往下没了知觉,用剪子扎他,他都不知道缩一下了。”
肃柔讶然,“怎么弄得这样?昨晚介然宴请同僚,从酒楼出来,正遇见那些人扑打他,本以为是给些教训,就没有插手,不想竟这么严重吗?”
尚柔脸上没有波澜,平静道:“好在没有插手,若是上前阻止了,哪得现在的结果。不瞒你说,眼下一切正合我的意,干脆让他动弹不得,我和安哥儿以后才能安稳过日子。不过我公婆不肯罢休,非要我请嗣王向瞿大尹施压,我绕不过去,嘴上答应了,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出来喘口气。”
肃柔颔首,“等介然回来,我同他商议商议,到底打成这样,好歹要讨个公道。”
谁知尚柔却说不,略沉默了下方道:“真凶是谁我心里有数,是岱王公子。瞿大尹目下允诺我公爹,说会尽力彻查这个案子,一旦果真查出背后支使之人,也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这趟来,实则是找个机会出来散散罢了,没打算让你们掺和进这件事里,说到底陈盎会有今日,是我有意推波助澜的。”
肃柔听了她的话,愈发觉得不可思议了,“长姐的意思是,昨晚那事是你谋划的?你和岱王公子以前认识吗?”
尚柔摇了摇头,“我不认得他,但知道他有个相好的官妓和陈盎有牵扯,所以假借陈盎之名要给那个官妓赎身,三下两下就挑得岱王公子火起,狠狠收拾了陈盎。这招借刀杀人不算高明,但对付那些色欲熏心的男人足够了。女人争风吃醋废钱,男人争风吃醋废命,兴许我是有些恶毒了,先前我一心盼着岱王公子杀了他,我宁愿做寡妇,也不要再和他做夫妻了。”
她说到最后激动起来,先前舒展的眉心重又纠结,肃柔看得出,她内心还是挣扎的,也许是不甘,也许是后怕。
边上的祝妈妈上前来安抚,将前因告诉了肃柔,“舍娘那件事处置完之后,原以为能过上太平日子了,但侯公子还是不依不饶,晚间来找大娘子吵闹,想是听了侯爵夫人的挑拨,脸红脖子粗地要大娘子收拾院子,容他再往家里添人。二娘子没瞧见,那暴躁的样子,真叫人害怕。光是吵闹不算,他还动手,要不是咱们人多,恐怕大娘子要吃亏了。”
肃柔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咬牙道:“这泼贱贼,合该他有这样的命数!”复又温声劝慰尚柔,“长姐别怕,这是他自作自受,这样的人,就算今日没有岱王公子,将来也会有其他的硬茬来收拾他。不是他吵着要再添人的吗,遂了他的心愿,很对得起他。只不过他运气不好,碰上个厉害的,和长姐没什么相干。”
尚柔点头,眼泪不由自主流了出来,抬手掖了掖道:“我不后悔这样做,看见他得了报应,心里总算痛快了。我只是可怜我们安哥儿,父亲瘫在床上,只怕将来耽误了说合好亲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