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当然是沉的,新妇哪有那么好当,光是一套博鬓就能舂短人的脖子。
蕉月上前来,替她卸下首饰,放在结绿承托的朱漆托盘里,雀蓝捧着茶盏往前递了递,“小娘子累了半日,快润润嗓子。”
边上主事的王府婆子听了,忙插了一嘴,笑道:“姑娘往后可不能这么称呼了,小娘子是闺中的叫法,如今出了阁,就是这嗣王府的当家主母,应当称王妃了。”
雀蓝经她一提点,讪讪应了声是,“一时叫顺了嘴,竟忘了。嬷嬷放心,往后不会了。”
那婆子这才笑了笑,俯身对肃柔道:“王妃今日乏累,桌上预备了果子和点心,王妃且用些。郎主在外款待宾客,想是不会用饭食的,至多饮几杯酒就回来。空着肚子饮酒,怕对身子不好,奴婢过会儿命人准备几样菜色送进房里来,请王妃侍奉夫主用饭。”
这话一出,边上的人立刻交换了眼色,暗道这嗣王府的人果真僭越得厉害,粗听好像没什么问题的话,细细一揣摩,简直浑身上下全是漏洞。
王妃饿了可以拿桌上的点心果子果腹,酒菜须得等王爷回来再送来,到时候可不是王爷王妃同用,还需王妃侍奉夫主,这么听来竟不是迎了当家主母回来,是给王爷安排了个贴身的女使啊。
但因是新婚第一日,平时挡在前头的付嬷嬷也不好叫板,怕冲撞了这团喜气,只好觑着自家娘子的面色。
肃柔不动声色,慢吞吞摘下耳上的坠子搁在妆匣里头,启唇问了句:“这位嬷嬷,怎么称呼?”
那婆子呵腰道:“回王妃的话,奴婢姓窦,府里人都管奴婢叫窦嬷嬷。”
“窦嬷嬷……”那三个字在她舌尖上翻滚,细细咀嚼了一番才又道,“我与王爷大婚,消息应当早就传到陇右了,可是陇右有书信回来,说婆母不在,由你们这些嬷嬷代为给我立规矩?”
原本那窦嬷嬷是奉了乌嬷嬷之命,新婚头一日,略给嗣王妃抻一抻筋骨,毕竟再怎么尊贵也是新妇子进门,且又是妻凭夫贵到了现在的地位,无论如何伺候好丈夫是天经地义。原本以为贵女出身涵养好,又忌讳大婚第一日图吉利,自然生受这些话,谁知她猛不丁回了一句,竟让窦嬷嬷一时有些慌神了。
窦嬷嬷忙赔笑,“王妃何故这样说呢,奴婢在府中伺候了多年,深知道规矩,哪里敢有这种想法。”
可那涂着口脂的红唇慢慢仰起,分明的一张秀口,吐出的话却寒冰一样尖利,她说:“嬷嬷在府中伺候多年,我今日却是头一日踏入王府,初来乍到受些调理,在你们看来是应当的吧?”
窦嬷嬷愈发白了脸,慌忙道:“不敢不敢,奴婢万没有这个意思。王妃是主,奴婢是仆,天底下哪有仆给主立规矩的道理……”
“嬷嬷知道就好。”肃柔接过了她的话头,从绣墩上站起身来,坐了半日腰酸背痛,便在室内好好踱了两步,边踱边道,“我嫁到这家来,是给王爷做正妻,来掌管这个家的,不是来伺候王爷,给他做贴身女使的,这点还请嬷嬷明白。夫妻之间贵在互相敬重,我生平最恨‘夫主’这两个字,夫便是主,妻就是奴吗?这样的道理,怕是连王爷也不敢认同。我知道,你们有压制新妇的办法,踩一踩新妇的足迹,教郎子晚间更衣压住新妇的衣裳,就是怕王爷在我这里吃了亏,将来管束不得我。你们这些嬷嬷啊,真是呕心沥血为王爷,回头我一定禀报王爷给你们看赏,你们只管放心吧。”
这下窦嬷嬷鬓角的汗水涔涔而下,颤声道:“王妃这话,奴婢实在不敢领受。奴婢原不知道自己哪里做错了,如今看来竟是失了言,惹得王妃发了这么大的火,还请王妃息怒。日后奴婢一定谨言慎行,再不敢这样凑嘴胡说了。今日是王爷和王妃的好日子,王妃千万不要因奴婢这样微末之人坏了兴致,若是让乌嬷嬷知道了,非狠狠责罚奴婢不可。”
说起乌嬷嬷,肃柔便失笑,这王府中的下人一个个拿乌嬷嬷当半个主子,如今试探着来拿捏她,还不是乌嬷嬷授意的么。只不过现在不是发作的好时机,便说罢了,“乌嬷嬷这阵子也累坏了,就不要因这样的小事惊动她了。我有个习惯,院子里不能留生人,劳烦嬷嬷,把那些侍立的都撤下去,只留我跟前的人就成了。”
窦嬷嬷到这时才明白过来,其实她之所以逮住那两句话立威,不过是借题发挥,好顺势将乌嬷嬷安排在上房的耳报神都清理干净。先前她们私下商量的时候,自己还夸口说一个年轻姑娘,哪里那么老辣,如今看来是活打了嘴。说到底人家进门就是当家主母,自己也不知是吃了什么迷魂汤,竟想着在太岁头上动土。一番较量下来灰头土脸,最后人家发了话,自己连一句都不敢反驳,只得诺诺称是,退到廊上传令去了。
看着王府那群女使婆子出了月洞门,房里的人都觉得解气,蕉月回身道:“大喜的日子,竟这么急不可待地给钉子碰,还好娘子不软弱,否则往后都要爬到头顶上来作威作福了。”
付嬷嬷道:“这不过是打前站的,王府上有位王爷乳母,好大的款儿,你们还没见识过。想来这些人是受了她的调唆,要不然哪里来的胆子,头一日就给娘子上眼药。”
肃柔在榻上坐了下来,也不去谈论什么乌嬷嬷白嬷嬷,只是吩咐跟前的人:“你们的住处早就安排好了,付嬷嬷和雀蓝知道。回头把跟来的那些人都领下去歇着吧,我这里不用伺候,一个也不必留下。”
大家有些迟疑,不大明白为什么不留个人在外间值夜,就算端茶递水也好。可是再转念想想,大约是年轻夫妻面嫩,怕行事不好意思,再说如今二娘子自己当家做主了,既要屏退左右,自然都由她的心意。
众人应了是,因没有外人在,一切都像平时在千堆雪那样安排,打了温水来,先给主子卸妆洗漱。这头刚伺候得差不多,就见冠服俨然的新郎子从外面月洞门上进来,依旧是轻快的步伐,一重重灯光映照着脸上笑意,即便夜已深了,也不见疲乏,春风得意,满是小登科的欣喜。
他进门来,先是温情地叫了声娘子,看肃柔已经摘了首饰,换上了轻便的衣裳,就那样坐在即将安置的大床上,心里不由升腾起一片柔软来,叹道:“好不容易啊……我们终于成亲了。”
这是一段新的路程,原本孑然一身的人有了家累,那是和陇右大任在肩截然不同的一种感受,时刻在心上、在骨头缝里。先前与人敬酒的时候他还有些恍惚,再三听着宾客说恭喜,他一遍又一遍地确认,才敢断定自己真的娶到她了。
欢喜……说不尽的欢喜,有种功德圆满的感觉,现在只想和她单独在一起。好在接下来的繁文缛节早就下令精简了,禁中派来协理的宫人也都散去了,屋里就剩她的陪房女使婆子们。张家出来的人都很有眼色,几乎是肃柔些微的一点示意,她们就行礼退出了上房,一直退到院子外头去了。
他看着她们走远,看着她们回身掩上了院门,赞叹张家果真是诗礼人家,新婚夜不兴弄几个守夜的戳在跟前。这样很好,小夫妻可以放开手脚尝试,不用拘束着,畏首畏尾,怕动静太大,招得下人背后窃笑。
二十四年就为今朝,他满怀柔情走到她面前,伸手要去牵她。结果她并没有如预料中的那样,含羞带怯将手放进他掌中,反而抬起眼,一脸正气地望着他。
他愣了下,这新婚之夜,她不会是要给他立什么规矩吧!不过无所谓,她要什么就给她什么,她说什么都依她,便好脾气地说:“娘子可是要约法三章?没关系,娘子有什么教诲,我都洗耳恭听着。”
话才说完,就见她蹭地站了起来,那张脸上表情很复杂,也说不清是激动还是愤怒,只觉一双眼要看透人的三魂七魄似的,冷冷道:“王爷今日终于得偿所愿了,高兴吗?”
虽然语气不善,像暴风雨的前奏,但赫连颂还是尽力稳住了杂乱的心跳,说是,“我很高兴,我做梦都盼着这一日。”
肃柔哂笑了声,“果真难为王爷,费尽心机,步步为营,才算计来这场婚事,但午夜梦回的时候,王爷就不亏心吗?”
其实她觉得自己已经够克制了,要是换作三日前,恐怕已经操起鸡毛掸子,打他个狼嚎鬼叫了。但毕竟是新婚,毕竟还要脸,所以她把跟前的人全遣出去,就是为了能够开诚布公地和他谈一谈。
看看他的脸,一派无辜和茫然,可惜那双眼睛里藏着慌张,她看得一清二楚。做贼心虚,不妨碍他粉饰太平,他装模作样地说:“娘子这是怎么了?费尽心机、步步为营……怎么听上去不像好词呢……”
“因为你本来就不是好人,还要拿什么上品的字眼来形容你么?”她掖着袖子,脸上那点讥嘲已经化成了愤恨,盯着他道,“赫连颂,我问你,打从一开始,你就伙同官家给我设了局,是吗?什么官家看上我,要我进宫,这些都是你们密谋好的,就是为了逼我和你定亲,是不是?”
对面意气风发的人忽然傻了眼,万万没想到,娶得如花美眷进门的当晚,就是好事败露,洞房里头算总账的时候。
第69章
他忽然明白了她为什么要将所有人屏退了,他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渴望人多热闹——有外人在,至少她还会留几分情面。现在呢,自己像一根孤零零站在狂风骤雨里的芦苇,随时会被她的盛怒折断。他只好咽了口唾沫,实心实意地央求她的谅解,双手合什说:“娘子,这事是你想的那样,又不完全是,你听我慢慢给你解释……”
然而怒火中烧的女人不愿意给他机会,一切解释都是诡辩!
肃柔想哭,但大好的日子不能落泪,总要图一个顺遂。她忍了又忍,熬红了眼眶,实在恼极气极,踢了他一脚,“你满嘴甜言蜜语,没有一句真话,我不听!不听!”
他挨了她一脚,小腿上骤痛,吸了口凉气正要劝她息怒,对上了那双气涌如山的眼睛,她咬着牙指控他:“我真是错看了你,你怎么能这样!我们张家人在你眼中是玩物吗,今日骗一骗,明日哄一哄,你嗣王好大的威风,把我们一家子坑得团团转,你心里八成很得意吧!”
可天知道,他觉得自己既活该,又冤枉。他也心虚愧疚,好几次想过向她坦承实情的,但最后都没有勇气,去捅破这层窗户纸。
她对他的每一点好,都得来不易,虽然有时候她也纵容他,但并不表示她能接受真相。万一惹怒了她,不能原谅他,那之前辛辛苦苦累积起来的感情,岂不是都打了水漂吗?所以他犹豫了,他不敢冒险,想着先成了亲,好不好的,婚后她就算打死他,他也认了。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她还是在婚前勘破了一切,所以三日没有见他,原来是在消化怒气吗?但这回确实触了她的逆鳞,三日过后,一点没耽误她收拾他。
他唯有好言央求:“娘子,我从没有想过愚弄张家,岳父大人对我有恩,我不能做这种恩将仇报的事。是……你先前说的都是实情,我爱慕你,想娶你为妻,可那时候张家从上到下没有一个人喜欢我,我若是不用些小手段,哪里能聘得你。可你只知道我联合了官家给张家施压,却没想到此举是歪打正着,官家确实对你有意,要不是我捷足先登,你恐怕早就被召回禁中,封县君封美人去了。”
可是这些能够抵消他的恶劣行径吗?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