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有些惊讶,愕然望着母亲道:“那些小娘儿至今没有生孩子,难道是阿娘想了什么法子?”
申夫人不说话了,太夫人脸上流露出一点凄凉的神情来,那是上不得台面的一种手法,正室为了稳固地位,千方百计压制妾室,不能明刀明枪,当然只有暗里使绊子。
有需求,便会有供给,那些术士游医炼制出绝子的药,只要有门道,肯花重金,就能避免侧室夺宠,庶子压过正室。但这种手段伤阴骘,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会使。照着申夫人的意思,可惜没有让男人绝后的药,否则给申可铮来上一剂,才一劳永逸。
“妾室虽可恨,祸根却在男人身上。”申夫人看着绵绵道,“纳妾这种事商贾人家有,官宦人家也有,我盼着你能遇见个好的,别像你爹爹一样,就是你的福气了。”
绵绵毕竟是年轻女孩子,领会不得那么深刻的道理,扭捏了下道:“我看伯爵公子,倒不像那种人。”
申夫人笑了笑,心道男人是好是歹,还要等真正过日子了才知道。当然眼下不会去打击绵绵,丈母娘哪有不指望女婿上道的。再者看着绵绵的样子,对那个伯爵公子似乎很满意,这样就行了。至少目前门第好,婚前也有情有义,婚后怎么样,就看各人的造化吧。
申夫人重新整顿起精神来,笑着问太夫人:“伯爵府可说过什么时候纳征请期?”
“那头知道亲家要过上京,等着咱们这头的消息呢。过会儿打发人和那边府上说一声,他们自然就预备起来了,只是……”太夫人有些迟疑,这话其实一直在她心里,苦于绵绵是孩子,说了也未必明白。如今她母亲来了,倒可以提一提,便道,“照理来说,有爵之家不愁娶不到可心的媳妇,尤其这种门户很在意出身,这回求娶到咱们门上来,却不知是什么原因。”
申夫人并不发愁,坦然道:“申家虽是商贾,但绵绵外家姓张,三位舅舅都是朝廷股肱,想必他们也瞧着这点吧!若说他家有所图,不过是图申家钱财,我只这一个女儿,将来多多为她筹备陪嫁,堵住了伯爵府的心眼子,也就是了。”
这话颇有些愿打愿挨的意思,拿钱铺路,就算为孩子谋个前程,申夫人也愿意。从贱如崩,从贵如登,高门低嫁不是难事,反之则须舍得一身剐,否则人家凭什么娶一个商家女!她看得很清楚,也无需糊弄自己,丈夫已经半放弃了,今后心血全在绵绵身上,花钱让绵绵跨越现在的阶层,至少目前看来是值得的。
既然她没有异议,太夫人也不说什么了,转头吩咐冯嬷嬷给伯爵府报信儿。伯爵府接了消息,来得也实在快,第二日便抬着聘礼登门了。
姊妹们照例躲在里间看,那位伯爵公子倒是个不错的长相,个子高高的,生得也很白净,和绵绵站在一起,两个人不时对望一眼,好像十分登对的模样。
申夫人很满意,两家在堂上说了许多好话,定在十月初八日亲迎。绵绵从堂上返回内室,腼腆地问众人:“你们觉得怎么样?”
大家当然都说好,至柔道:“定在十月初八,竟比三姐姐出阁还早些。”
绵绵冲晴柔吐了吐舌头,“到时候还要三姐姐先送我出门呢。”
晴柔含笑点头,“预备妆奁的时候有用得上我的地方,我也替表妹出份力。”
映柔探身问表姐,“表姐夫叫什么名字呀?”
绵绵红着脸说:“姓宋,叫宋明池。”中规中矩的名字,至少比金卧虎好听多了。
大家纷纷向她道贺,却也感慨,张家下半年真是忙得很,连着三个姑娘要出阁。
绵绵则大手一挥,“我阿娘说了,到时候包下方宅园子款待宾客,倘或来得及,打算在上京置办一处产业,到时候我可以从那里出阁。”
不过申家在上京只有生意往来的宾朋,不像在张家置办,官场上还有人卖张氏兄弟的面子,到时候排场大,嫁女儿嫁得体面,所以届时到底怎么安排,还要再与太夫人商议。
大家热闹说笑的时候,肃柔看了眼寄柔,她勉强支应,到底不像以前那样活泛了。等人散后,姐妹两个在园子里走了一程,走到池边亭子里坐下,寄柔忍了半日,终于在肃柔面前哭起来,捂着眼睛说:“我一向要强,这回真是没脸透了。那个什么金卧虎,就算不瘸,我也不愿意嫁给他了,这种人玩性大,丝毫不顾及家里人,谁知道将来还要出多少纰漏!我原就不怎么看好他,长得不称我的意,名字也取得奇怪,这回可好,果真成了‘卧虎’,让我在姐妹们面前连头都抬不起来,比做了寡妇还难受呢。”
肃柔看她这样,轻声安慰了两句,复又问:“金家那头没什么动静吗?这几日果然就当无事发生?”
寄柔说可不是,“哥哥昨日想去探望,金家谢绝了,说人要静养,暂时不见客。他们就是打算拖下去,拖过二月初二最好,可我好好的女孩儿,做什么要陪他们耗着!”
肃柔想了想,犹豫着对寄柔道:“昨日嗣王和我说起,若是金家执意不退亲,他那头可以帮着想想办法,只是不知道成不成,所以我也没和祖母她们说起。眼下金家连人都不让见,恐怕这腿伤愈发厉害了,你要是着急,我去问问嗣王,你看好不好?”
寄柔眼里的光顿时被点亮了,直起身子追问:“二姐姐果然能请得嗣王帮忙?”这个时候只要有一线希望,就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寄柔用力握住肃柔的手道,“二姐姐,我能不能从这泥坑里爬出来,就全仰仗你了,你一定要设法帮帮我,求求你了。”
肃柔点了点头,“尽力一试吧,只是不敢下保,要是不成,咱们自己再想办法。”
应准了寄柔,第二日因有教习,抽不出时间去寻赫连颂,晚间也并未等到他过来。待到第三日,她就打算主动找他一回了,可又担心他正忙,自己贸然出现会不会扰了他的公务。辗转打听到他在上四军衙门,趁着中晌工夫过去碰碰运气,人果然如设想的一样不容易见到,在外等了好半晌,里面才将话传到。
几乎是一得消息,他就从门内迎了出来,果真在职的时候与平时见她完全不一样,甚至有些陌生的味道,笑也笑得矜重,只道:“小娘子怎么来了?外头太热,上衙门里坐坐吧。”
肃柔说不必了,“人多眼杂,我就不进去了。王爷近日忙吗?”
赫连颂回头望了眼,衙门里人来人往,上四军规整和积石军调拨凑在了一起,忙是真的忙。但他知道,她来找他必定是有事,若论他现在的心情,自然是私事比公事更要紧。
“可是因为金家?”他不用等她开口,自己便已经猜到了。
肃柔颔首,为难地说:“家下大哥去金府上探望,他们闭门谢客,伯父散朝后询问金侍郎境况,金侍郎也是闪烁其辞,不肯据实相告。五娘因为这件事郁郁寡欢,我瞧她精神头也不好了,就想着来托付王爷。王爷若是有办法,或者劝一劝金侍郎,不说谁家提退亲,只要容张家把聘礼送还,往后也好两不耽误。”
赫连颂听后,一口便答应下来,“这件事不难办,人既然在捧日军麾下,我自有办法说动他们。”
肃柔松了口气,对他的鼎力相助很是感激,福身道:“那我就等着王爷的好信儿了。”
他说好,因天热,让她先回去,自己在衙门忙了半晌,一抬头发现已经傍晚了,方下令手下虞侯万朝阳,把金卧虎的医档调出来。
如今朝廷为了缩减不必要的开支,各公职上因伤留职者,必须呈交医档。宋提领是太医院官员,知道这项查得严,绝不会替他造假,果真通判将医档送来后他看了一眼,上面明明白白写着——胫骨寸断。
他将医档合了起来,对万朝阳道:“走,上金侍郎家跑一趟。”
万朝阳忙道是,出门吩咐副将备了马,趁着将要入夜的天光,赶到了金府上。
金府人丁还算兴旺,金卧虎是家中幼子,上面有两个哥哥,除却大哥在幽州卢龙军任职,还有个二哥金振麟,在银枪班任都头。门上一通传,金侍郎和金振麟都迎了出来,金侍郎长揖道:“今日不知吹的什么风,竟把王爷吹来了。”
赫连颂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探手搀了一把,“侍郎不必多礼,你我同朝为官,虽然平时走动甚少,但同僚的情谊还是有的。”
金侍郎抬眼望望他,赫连颂官场上应酬,一向极有耐心,对谁说话都透着温存。可他这样一尊大佛漏夜登门,却不是什么好事。金侍郎心里惴惴,也不敢多言,比手将人引进了上房。
赫连颂在圈椅里坐了下来,和声问:“校尉的腿伤,眼下好些没有?”
金侍郎心下一跳,明白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背后枝蔓丛生,必和张家有关。但在他面前,隐瞒实情是不能够的,便含糊地摇了摇头,只道:“多谢王爷关心。但不知王爷今日前来,可是有公务要承办啊?”
赫连颂并未应答,给万朝阳递了个眼色,万朝阳便将医档送到了金侍郎手上。
金侍郎展开一顾,脸色顿时有些不好看了,赫连颂却笑了笑,操着闲话家常的语气道:“金校尉聘了张家五娘子,照这么算来,我与他日后还是连襟,今日造访,一则是为探望校尉,二则是为公事。积石军要南迁,朝中正节约浮费,官家下令收紧虚职,这些侍郎都是知道的。下半晌通判将上四军事务汇总呈交到我面前,我看见了金校尉的医档,这医档是太医院宋提领写的,应当不会有错,校尉伤情如此严重,日后恐怕难以胜任现在的职务。我们上四军的现状,侍郎大概不清楚,今年有爵之家的环卫官纷纷要落实职,校尉这个缺,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我们既是亲戚,更要避嫌,今日叨扰,是想听一听侍郎的意思,看看眼下这个难关,应当怎么度过才好?”
第56章
金侍郎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是亲戚,愈发要避嫌,如果不是亲戚,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官场上的话术大抵如此,有什么深意不用说透,大家都是摸爬滚打了多年的,自有领略其中奥义的本事。要是什么都说得直白,那就是拉下了脸皮,也不打算日后再有往来了。赫连颂从不轻易得罪人,因此即便金侍郎的官职对于他来说算得上微末,他也还是保持了充分的好耐心,与他隐晦切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