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先见之明,确实是有,也只过了四年舒心日子,转眼丈夫就殉了国。什么诰命,什么体面,其实都是身外物,她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长大,其中艰辛难以向外人吐露,加上平时话就不多,所以看上去人总显得有些冷漠。
肃柔小时候很怕她,且自己又养在祖母身边,对于这位继母并没有太深刻的感情。但人逐渐长大,在禁中这些年月也学会了圆融,所以再见潘夫人,自己先要摆正姿态,朝她肃拜下去,恭恭敬敬地唤了声母亲。
潘夫人还是那个样子,没有过多表示,微微点了点头,“回来就好。”
这时堂姊妹们方围过来,一递一声地唤她二姐。
肃柔这辈里有六个姐妹,肃柔排序行二,所以众人都称呼她二娘子。她上面还有个已经出阁的堂姐尚柔,许了荥阳郡开国侯嫡子,底下依次是三娘子晴柔、四娘子至柔、五娘子寄柔,和六娘子映柔。
只是多年不见,那些堂姐妹不像至柔一样有天生的亲近感,见了面生疏且羞赧。凌氏笑道:“姑娘都大了,见了阿姐还害臊呢。平时阿姐不在总是念起,人真的回来了,倒嘴笨得不知说什么好了。”
但这并没有什么妨碍,姑娘们的交情很快就能建立,一盏茶、一顿饭的工夫,便热络起来了。
这群女孩子里头,却有一个早前并不熟悉的,那姑娘长着一张红粉面,正巧笑嫣然望着她。等那些姐妹们都见过了礼,祖母才给肃柔引荐,说这是姑母的女儿,叫绵绵。
“你姑丈一向在江陵府做生意,你姑母也绊住了脚,回不得上京,就把绵绵送来让我调理一阵子,将来若是有好的门第便留在上京,也免得再去外埠。你回来得正好,往后姐妹在一处互相帮衬着,也好有个伴。”
肃柔道是,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这位表妹上来道福,笑着说:“阿姐,我早就听说过你,外祖母说阿姐在宫中做女官,阖家都以阿姐为荣。我刚来上京,京中一切都不大熟悉,规矩体统也学得不好,往后还要仰赖阿姐多教导我。阿姐是禁中出来的,行事必定一等一的端稳,有阿姐时刻提点,比嬷嬷们耳提面命强多了。”
三言两语,勾勒出一个灵巧又讨乖的形象。
肃柔在禁中多年,各式各样的人都见过,少不得客套虚应两句,然后便见寄柔撇了撇嘴,转动着手里团扇道:“表姐已经是咱们这些人里最齐全体面的了,我看二姐姐也未必能教你什么……”
结果被她母亲元氏扽了下袖子,压声道:“你可仔细,你阿姐刚回来,别给阿姐添堵。”
寄柔嘟囔了两声,不说话了,可肃柔却瞧出来了,绵绵在姐妹之间似乎并不受欢迎。
父辈的事,还要从头说起,祖父一生有三儿一女,除了行三的叔父张秩是庶出,余下三个都是祖母嫡出的。祖父彼时官至述古殿直学士,儿女亲家都是上京显贵,唯独姑母张趁锦嫁了个经商的郎子。商贾之家,在高门眼中向来不入流,姑母为了嫁给申可铮,不惜和家中父母反目,后来倒是如愿以偿了,但天长日久,两个阶级的悬殊也彻底暴露,姑母再不是那个奋不顾身的年轻姑娘了,到了女儿婚嫁的年纪,只好把孩子送到外祖家镀金,但愿将来能跻身上京贵女圈子,不必一辈复一辈和商贾通婚。
想来姊妹们是因为出身的缘故,有些低看了绵绵,肃柔因在禁中接触过很多平民家的女儿,对于出身门第并不看重,因此待绵绵还是很和煦。
转眼到了中晌,嬷嬷们张罗着设了席面,太夫人笑着说:“两位伯父叔父衙门里忙,赶不及回来用饭,但都知道你今日回来,说晚间一定推了应酬,大家一齐吃一顿团圆饭。”
元氏招呼众人落座,肃柔刚回来,自然挨着祖母,另一侧不等谁指派,绵绵兀自也坐下了,殷勤地给太夫人布菜:“外祖母,这个入炉炕羊好吃……再尝尝这松花腰子。”
几个姊妹眼波流转,很是不屑,至柔转而和肃柔说话,笑吟吟道:“祖母说阿姐小时候最爱吃杏酪和蜜姜豉,特意命厨上备下的,阿姐快尝尝。”
这话被绵绵听见了,眨着一双天真的大眼睛道:“内侍省从各地酒楼挑选手艺最好的铛头3进宫,早前潘楼当红的掌勺就被选中了。阿姐在禁中这些年,山珍海味一定尝遍了,哪里还看得上民间的这些小食。”
肃柔听出了她话里的机锋,暗道果然天底下没有无缘无故的厌恶。这绵绵看上去一副稚气娇憨的样子,其实锋芒毕露,并不讨喜。
当然,针锋相对大可不必,她抿唇笑了笑,“我在禁中做女官,富贵见得虽多,不过开开眼罢了。金莼玉粒不及家里粗茶淡饭,况且又是祖母特意预备的,我心里喜欢还来不及,何来看不上一说。”
绵绵不由发讪,笑道也是,“禁中再好,哪及家里。”
姑娘们你来我往,全当小孩子斗嘴了,凌氏带着媳妇们安排上菜,一面招呼肃柔,“家里换了横塘的厨子,口味比以前更精细,二娘子试试如何。你二哥哥今早让人送了几个红梅匣子回来,里头盛着方宅园子的香糖果子,等饭罢,你们姐妹就着熟水消闲吃吧。”
肃柔嗳了声,和声道:“婶婶和阿嫂们也坐吧,快别忙了。”
凌氏应了,指派媳妇们坐下,太夫人看着这满桌儿孙,是再也没有牵挂了。
原先还惦念这个孙女,就算家里样样顺遂,心里也总觉得残缺。现在孩子回来了,就在她身边,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当前首要一桩,就是妥善安排肃柔的吃住用度,于是转头对潘氏道:“肃柔早前住的那个院子,腾出来仍旧还给她吧,替绵绵另安排个地方,我看沁香苑也挺好的。以前在千堆雪伺候的人,如今凑不齐全了,回头我这里拨两个一等的女使过去,重新把院子经营起来才好。”
潘夫人道是,“老太太不必挂心,掌事和粗使的婆子女使,我自会安排妥当的。”
肃柔听她们部署,才知道她以前的院子住了绵绵。也是,谁也没想到她还有回来的一日,现成的院子空关了许久,恰好这位表姑娘来了,让她搬进去,两下里便宜4。
只是太夫人这话一出,绵绵显出些为难的样子,但外祖母面前不好说什么,只得暂且按捺下来。
等到席散,肃柔回来认院子,她才期期艾艾对肃柔说:“阿姐,我挺喜欢你这院子的,住了也有阵子了,东西铺排得到处都是,收拾起来也不方便。还是阿姐搬到沁香苑去,反正一样从头开始张罗,不动这里,也省了我的手脚,阿姐看,好么?”
肃柔转头再打量这位表妹,初见时的一点好感,忽然荡然无存了。
世上就有这样的人,扮着最天真无邪的面孔,作最精致利己的算计。
“可这里原本就是我的院子呀。”她笑眯眯说。
“我知道。”绵绵颔首,娇声道,“阿姐,我是离了父母投奔外祖母来的,对外祖母很是依恋。这里离岁华园近,万一有什么事,让人通传起来也方便些。”
肃柔对她这种以弱势自居的态度不怎么欣赏,在禁中管辖小宫人的时候不容情,可面对家里人时总要留几分面子。斟酌了下正要松口答应,却见潘夫人已经站在门廊前,提溜着端午日留下的菖蒲蜀葵花环,随手往台阶前一扔。
大家都怔住了,一时面面相觑。
潘夫人还是冷眉冷眼的模样,漠然道:“太夫人的话,小娘子没听见吗?”说罢拿眼一扫左右仆妇,“都愣着做什么,还不进去,替申娘子把东西搬到沁香苑去。”
第4章
绵绵和身边几个女使仆妇,被潘氏的举动镇唬住了。
看看落在阶前的花环,那是绵绵亲手编起来,端午日应景用的,就这么被摘下来,破烂一样扔在了地上。绵绵也是家里娇宠着长大的孩子,遇见这样现状,自然气不打一处来。
“舅母这是干什么?”她红着脸,含着泪叫屈,“就算要我搬到别处,也不必扔我的东西啊。我知道,舅母一向不喜欢我……”
潘夫人显然不吃她那一套,回身看了一眼撸袖准备进屋的仆妇们,淡声道:“里头全是你的私物,恐怕婆子们粗手大脚,一不留神碰坏了。小娘子要是愿意,还是让身边人归置,等到了沁香苑,摆放起来也顺手。”
这潘夫人向来是张府中格格不入的存在,好像随时舍得一身剐,连太夫人她也不怕。没办法,胳膊拧不过大腿,绵绵只好让贴身的女使和仆妇进去收拾,自己在一旁看着,到底老大的不情愿,有一点不顺心便嗔怪起来:“小心点儿,这瓶子可是龙窑的御品!”
她在那里吆五喝六,潘夫人懒得兜搭她,转头对肃柔道:“这几个婆子是我从园子里调过来,供你粗使用的。你离家多年,如今回来,一切从头开始,若是缺了什么,只管吩咐女使去办。”
肃柔道是,调过视线看院子里的景致,日光暖暖穿过高大的梨树,从歧伸的枝叶间照射下来,满院光影斑驳。这院子叫千堆雪,就是得名于这棵树,她回来得略晚了,要是早一个月,正赶上花期,一簇簇繁花热闹拥挤在枝头,远远看上去就像雪落了满树似的,令人心旷神怡。
轻吁一口气,她含笑说:“这院子还是老样子,真好!只是兄弟姐妹们都大了,今日至柔和颉之来接我,当时乍一见他们,都有些认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