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晚了,又下着大雨,长公主要离开,自然惊动整个藩王府。太妃闻讯而来时人已经走了,见儿子闷闷不乐坐在那里,少不得要责问上两句。
“究竟是怎么回事,竟连天亮都等不及,这大夜里的就回去了?”
他脸色惨白,十指交叉起来扣住了口鼻,只余一双眼睛,里头盛满了无奈。
太妃打听不出所以然,急得大声呵斥,“怎么不说话?吵嘴了?还是你哪里做得不当,惹她生气了?明知道她身骄肉贵,就应当担待着点儿。想尽法子娶回来的人,大婚第二天就闹得这样,怕外头不笑话你?这么大的雨,叫她走在雨里,你还在这儿给我塌腰子坐着,亏你坐得住!还不撵上去,该赔礼赔礼,该认错认错。夫妻之间舌头挨着牙齿,还指着过一辈子呢!”
太妃是大公无私的人,在她看来女人闹了脾气,一定是男人的不是,所以不用问缘由,劈头盖脸先一顿臭骂。
他坐在圈椅里,垂着脑袋无力反驳,叹了口气道:“我这会儿不能去,去了只会火上浇油。”
太妃掖着两手凝眉看他,“你究竟哪里惹恼了她,这大半夜的兴师动众回长公主府……”说着好像转过弯来了,“可是你唐突了?冒犯她了?”
那张雪白的脸渐渐红起来,他这么大的年纪了,还要母亲操心这种事儿,觉得丢尽了脸,也丧尽了尊严。
太妃歪着脖子打量他,“儿子,你今年二十四了,也该晓事儿了。牛不喝水强按头,这种买卖有几桩能成事的?不是额涅说你,擎小儿你阿玛操练你们,半夜里睡昏了头,上房一敲锣,哥儿几个里,就数你跑得最快,因为你时刻清醒,知道自己该干什么。现在大了,成人了,竟越活越回去了……她是姑娘家,路远迢迢到这里,还没闹明白你长了几个鼻子几个眼呢,你就想沾身,你说她心里什么想头?这一点上,你是不及你阿玛,当初我嫁到南苑,两年后才怀的你,你阿玛就不闹心吗,也没见他像你似的。”说着嗓门矮下去,嘀嘀咕咕道,“儿子都那么大了,再过三五年的也要往房里填人了,当爹的还像个愣头青,我都替你寒碜。眼下怎么办?事儿交代了,你还有脸子上她那儿见她去吗?这么僵着是法儿?你到底是要个驸马爷的名头啊,还是缺个媳妇儿踏实过日子?”
他简直被数落得无地自容,“我这会儿一脑门子官司,您就别往我伤口上撒盐了。我知道自己失算,悔得肠子都青了,您光顾着埋怨我,顶什么用!”
顶什么用?自然是先出够了气再想辙。男人呐,到底不如女人揪细,要不怎么好些酒后爱乱性呢!女人不一样,女人心思细腻,不是什么人都好相与的。别以为嫁了你,你就是她男人,能大马金刀想干嘛就干嘛。夫妻间也得讲究个你情我愿,霸王硬上弓,对付良家妇女还成,对付帝王家的金枝玉叶,那就差远了。
母子俩各占了一处坐着,事态严峻,如临大敌。
塔喇氏和陈氏也相继来了,见堂上气氛沉重,谁也没敢说话。
半晌太妃叹了口气,“这么着吧,明儿让澜舟和澜亭早早儿起来,上那头伺候着去。要是能成,让他们先扎了根,你就沾沾儿子的光吧,一点一点儿靠上去为宜。”言罢看澜舟,“到你显身手的时候啦,阿奶瞧你会抖机灵,你额涅那里,交给你和你兄弟。千万哄好了她,叫她不赶你们走,旁的以后再说,明白了?”
澜舟眨着大眼睛垂袖道是,“听阿奶的指派。”
太妃略感安慰,至少还有一个能靠得住。长公主虽气大发了,但对孩子也许还存一点慈爱之心,打发孩子去,比他老子管用。澜舟聪明,懂得随机应变,澜亭呢,得嘱咐他不许瞎胡闹。这个土匪托生的,睁眼就不消停,宇文家爷们儿个个斯文有礼,结果出了他这个反叛,几乎没有一天不挨揍的。
“亭哥儿呢?”太妃找了一圈,没找见他,再一看女人堆儿里,连周氏也缺席,不由大摇其头,“造孽的,娘儿俩一个臭德行,天塌了也不和他们相干。吃爹的饭,睡娘的觉,眼皮子少沾一会子就死了。”
还是澜舟上前来揖手,“亭哥儿还小,天暖和了爱犯困,阿奶别怪他。等明儿我叫上他,我们哥儿俩一道去,孙儿自有法子留下,请阿奶放心。”
☆、第34章 重锁隋堤
这一夜动荡,人在混乱里度过,婉婉回到长公主府的时候,已经过了夜半子时了。跟前人忙着铺床熏褥子,安置她躺下,她仰在那张大大的拔步床上,辗转反侧总难入眠。之前经历的一切像车轮似的,在她眼前来回滚动,惊惶过后慢慢平静下来,直到天色微亮,才将就合了一会儿眼。
雨声淅沥,彻夜不息,仿佛又回到大哥哥驾崩前的那个月,天是灰的,看不见日光,也看不见希望。她卧在那里,隔一刻钟便会醒一醒,已经没有太后可以侍奉了,这公主府里数她最大,如果起不来,也不必逼迫自己,可以在被褥里疗伤,或许能好得快一些。
长公主府建在大纱帽巷,隔着一条成贤街就是珍珠湖。婉婉从来没有这样接近过市井,闭着眼睛能听见外面行人的说话声,还有骡马辔头上铃铛发出的脆响。
一个悠长的嗓音伴着竹板的打击声远远飘来,“卖酒酿——桂花酒酿唻……”很鲜明的吴语,即便是出自男人之口,也有绵软的味道。
婉婉知道酒酿,就是甜酒,宫里后妃们有个偏方,煮熟后往里头打个鸡蛋,据说有丰乳的妙用。她在音楼那里尝过,很清甜可口,尤其那种味道,和酒完全不一样。可惜她酒量太差,喝了一小盅,回去睡了大半天,真正是滴酒也不沾。
叫卖声飘进耳朵里,几乎立竿见影地闻见了,连枕头上都弥漫着那种甜丝丝的味道。
她的人生,不圆满的地方有很多,但是凭借出降走到这么远的地方,在这里住下来,这点倒是可喜的。她静静听着外面人来人往,甚至连雨点砸在油布上的动静都分辨得清。忖着是不是雨又下大了?原来是有人撑伞前来,到了廊庑底下。
“起来没有?”是二门上秦嬷嬷的声音。
小酉说没有,“昨儿闹到四更,才合眼就天亮了,叫她多睡会子。”
“这可怎么办……外头出事儿了,还得殿下亲自瞧瞧才好。”
小酉哼笑一声,“又是南苑王府的幺蛾子?别打量人是傻子,昨儿闹得一天星斗,今儿八成使心眼儿往上靠来着,嬷嬷还信那个!”
秦嬷嬷说不是,“两位小爷来给殿下请安,走到珍珠桥上二爷惊了马,给颠到河里去了。大爷为了救他下水捞人,哥儿俩弄得水鸡似的……这气候,淋了雨还作病呢,落进水里还了得?所幸都没事儿,就是冻得掰不开牙关了,进来的时候不成样子,瞧着可怜见儿的。依我说,不论怎么是来给殿下请安的,倘或出了岔子,那头也不好交代……”
小酉愣了一下,依旧一口咬定了,“天底下倒真有那么巧的事儿,我看是有高人指点吧。”
秦嬷嬷绝不认同,“大人使个苦肉计还有一说,那是七八岁的孩子,闹得不好小命都没了,谁能这么教他们!你这人,刀子嘴秤砣心,往后要是有造化嫁女婿生孩子,我瞧你还这么说!”
她们那里还在斗嘴,婉婉已经披了衣裳出来了。
“这会儿人在哪儿?要不要紧?”
秦嬷嬷说:“余承奉安排他们歇在前头厢房里,差了医官诊脉,好不好的奴婢不知道,先上这里报信儿来了。”
她没听完,匆匆就往前边去了。自己和宇文良时闹得再不愉快,和孩子不相干。孩子是来尽孝的,真有个好歹,她心里过不去。
厢房门外侯了好些人,有长公主府的,也有随侍的戈什哈1。见她来了忙让开一条道儿,纷纷向她行礼,她也顾不得,进了房里便问情况。余栖遐垂袖道:“殿下放心,两位小爷受了惊,呛了几口水,身子暂且没有大碍。不过还得瞧着,下半晌要是不发热,就没什么要紧的了。”
她松了口气,上前摸摸两个孩子的头,温声问他们:“身上没什么疼的罢?要是哪里不舒坦,一定和大夫说。”
澜亭摇头说没有,“谢额涅垂询。”
澜舟挣扎起来,跪在床上向她行礼,“儿子们是来给额涅请安的,没想到出了这事故,反叫额涅为儿子们操心,儿子们罪该万死。”
他小大人模样,婉婉瞧了又是爱又是怜,“话不是这么说的,你们眼里有我,才冒着雨来瞧我。路上不好走,出了乱子,我怎么和太妃交代呢!好在都平安,往后可小心着点儿,风雨大就不必过来了,我知道你们的孝心就成。”
澜舟却很执拗,“阿玛自小教我们要守孝道,长辈跟前晨昏定省,一天都不能落下。额涅心疼儿子们,是儿子们的造化,可儿子们要是仗着额涅的疼爱不知好歹起来,那就是儿子们该死了。”
澜亭一看哥哥,忙有样学样,跪在床上说“儿子们该死”。婉婉不由失笑,这么点大孩子,给教得满身规矩,真是不容易。忙安抚他们:“好了好了,先不说那些个,躺下吧,焐热了身子再计较。今儿学里就不去了,还得打发人回禀一声,给太妃报个平安。”
澜舟往门前看,他贴身的小厮立刻咧嘴哭开了,“奴才去,爷好好养着吧。只是老太妃知情儿,怕是要急坏了。爷打小有哮喘,上回老和尚给的海上方儿吃好了,叫三年不许受寒。这会子可好,两年的操劳,全打了水漂了,后头不知道怎么样呢。”
婉婉愕然,转头问澜舟,“你身子不好吗?怎么还有哮喘?”
他笑了笑,“额涅别听他说风就是雨,喘症是有的,擎小那会儿严重,一到变天就发作,后来慢慢的也就养得差不多了……”一面说,一面瞪那小厮,“长保,你再多嘴,看爷不揍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