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婉进慈宁宫谢恩,恰好邵贵妃也在,见了她唇角浮起寡淡的笑意,大概还在为先前的那件事不痛快。
她不理她,对太后蹲身纳福,太后问喜不喜欢那些东西,她甜甜道:“只要母后觉得好,婉婉都喜欢。过两天是端午,我宫里人正做红豆粽子,回头呈敬给母后尝尝。”
太后点头,“你那两个嬷嬷是南方来的,江浙的粽子包得巧,我这里的可差了一大截。皇帝肠胃不好,偏爱吃糯米做的东西,吃多了又泛酸水,少给他两个,尝尝鲜就是了。”
婉婉道是,邵贵妃适时插了进来,“听者可是有份的,回头别落了我承乾宫。我也不白吃殿下的,自有回礼敬你。”
婉婉虽然不喜欢她们明争暗斗,更讨厌她们较劲的时候捎带上自己,但场面上的圆润少不得,便含笑道:“这是自然,几个粽子罢了,不值什么,可不敢要贵妃娘娘的回礼。”
邵贵妃一阵感概:“殿下如今人越大,越是懂事讨喜了。瞧瞧个头,眼见着拔高,这会子已经是个大姑娘模样了。我听说端午的君臣宴,皇上特准了殿下出席,怕是有让殿下选驸马的意思吧?依我说,外埠也忒远了些儿,真出了京,回来一趟不容易。太后跟前只有殿下一个闺女,远嫁了哪儿还能见着呢!咱们万岁爷也不知什么想头儿,连我都舍不得,他倒全没往心里去。”
太后刚盥了手,正戴米珠甲套,乍一听邵贵妃的话,嘶地吸了口凉气。摘下甲套一看,留了一寸来长的指甲齐根断了个干净,当时脸色就不豫。调手把甲套扔进了盒子里,那镂空的錾花迎头撞上银制的剪刀,发出一声闷响。
婉婉惶惶站起来,邵贵妃也有些惧怕,两个人立在一旁互看了眼,心里咚咚跳个不停。
太后面沉似水,“嫁到外埠去?好好的公主,哪有离京的道理?虽不是我亲生的,但自小看着长大,一气儿送得那么远,岂不叫我愧对先帝?”
邵贵妃也后悔刚才说的话,支支吾吾道:“这些都是我的猜测,做不得准的,太后千万别动肝火。”
婉婉尴尬笑了笑:“母后,儿臣还小,说这个早了些。万岁爷是偏疼我,让我见见世面罢了,没有旁的意思。”
太后叹了口气:“早前你爹爹带你大宴群臣,那时候你不过四五岁,小孩儿家的,犹可恕。这会儿大了,抛头露面不成体统。皇帝是好心,大约也有那个意思,只不过考虑不周,欠妥了。”转头吩咐身边近侍,“知会皇帝一声,就说我的原话,不叫长公主随宴。有好的人选,我自然替她留意,让皇帝别操那个心。”
婉婉有点失望,皇太后要抓她的婚事,不知道最后会把她指给哪一家。其实皇帝倒是真好心,只怪邵贵妃多嘴,搅了她的好事。
她回去之后闹脾气,兀自坐在窗下生气。没法跟着沾光凑热闹倒是其次,不能自己挑驸马也不是顶要紧的,可惜了没机会看一看那个南苑王。红眉毛绿眼睛的祁人,大概像画册上那样,浑身上下裹着狐裘,胸前挂一面大铜锣,一张嘴,长四排牙齿……这样的活物不能亲见,实在太可惜了。
小酉却觉得她的困扰完全不是困扰,“不叫去,咱们可以另想别的办法。不就是看看南苑王长得什么样嘛,那还不简单!让五七先打听好藩王们从哪个门入宫,左不过东华门和西华门。禁宫内院施展不开手脚,咱们就上那儿去,奴婢给您换上幞头葵花袍子,您走道儿再低着点儿头,谁知道您是长公主,全把您当太监了。”
作者有话要说:1爷爷:明朝太监称呼皇帝为爷爷。
☆、南枝初见
婉婉被她说得心动,又因为没干过这种事,难免畏首畏尾,脸上带着不确定的笑,迟疑道:“行吗?万一叫人知道了,报到太后娘娘跟前,我的老脸就顾不成了。”
小酉背靠门廊长吁短叹:“说实在的,奴婢不该给您出这个主意,就像您说的,万一事发,您是没什么,苦了咱们底下当差的。可您不是说宇文王爷长得像妖怪,您想看妖怪嘛。您的脾气奴婢还不知道吗,见不着,回头天天念叨。与其这样,还不如奴婢给您想辙,要不大宴一完,藩王都得回封地,下回再想见,那可要等到猴年马月了。”
婉婉为自己那股执着的劲头感到羞惭,转念一想又不对,歪着脑袋问小酉,“你愿意冒这么大的险带我去,其实你自己也想看,对不对?”
小酉坚决否认:“奴婢眼里只有主子,没有自己!”
通常唱高调的人都不怎么值得信任,婉婉的表情分明嫌弃,小酉自己装不下去了,讪笑了笑,“朝廷科举有规定,瞎哑聋瘸不得为官。南苑王是靠着祖荫才世袭罔替的,长得什么模样都不受限。我没见过祁人,光听人说相貌殊异,我就想托主子的福,让我也跟着开开眼。”
一主一仆一拍即合,窃窃私议着,把行动前后的一切所需都准备好了。
五七哭丧着脸,蹲在螺钿炕桌前不肯挪窝,“小酉,你这个作死的丫头,我非告诉李嬷嬷,叫她揭你的皮不可!”转而求婉婉,“我的好主子,您不能听小酉的调唆啊。您是公主,金尊玉贵的人儿,上东华门瞧男人,传出去成什么话?太后娘娘连大宴都不叫您去,分明是想让您恪守闺范,您反着来,到时候惹恼了太后娘娘,连爷爷也救不了您。”
五七哭得动情,膝行过来趴在她面前,婉婉气得在他手指头上踩了一脚,“只要你不声张,自然什么事儿也没有。你再鸡猫子鬼叫,把人招来了,我罚你上惜薪司称煤炭去!”
五七果然住了声儿,爬起来擦擦脸,一呵腰道:“主子慢行,奴婢给您打头阵去。”
转变得倒快,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婉婉和小酉得意一笑,躲在门后看外头。西边围房前有嬷嬷正在训斥小宫女,暂且顾不上这里,于是很快上了廊子,闷着头跟在五七身后,一路穿过东配殿,从随墙门上溜了出去。
今天风有点大,吹得帽后皂带凌空飞舞。婉婉一手摁着幞头,矮下身子左顾右盼,渐渐混入了太监堆儿里。早前五七就嘱咐过,那些外埠的藩王和官员进宫都由宫中内侍伺候,随从到下马碑前止步,一概不得入内,过门禁还有东厂和锦衣卫检点。那时候人多,各有各的差使,只要不扎眼,找个地方悄悄呆着,谁也注意不上他们。
“那位南苑王是从东华门上进来的吧?”婉婉再三确认,他们离开寝宫的时间不能太长,万一嬷嬷找起来,人不在,回头又得挨骂。
五七拍胸脯下保:“错不了的,奴婢打听得清清楚楚,南苑王在保大坊有个别业,进京一向在那里落脚。保大坊就挨着东华门呢,住在皇城东的都从那个门儿进出,没有专程绕到西边去的道理。主子别言声,就等着吧!不过您得答应奴婢,看一眼就走。您在这儿多耽搁一会儿,奴婢们的小命就多悬一会儿。”他那双小眼睛灵活地观察四周,压着声儿说,“东厂番子眼下在肖少监手上捏着,保不定怹老人家什么时候就上这儿来了,要是他瞧见您,您想想怎么交代法儿?”
婉婉负气,“瞧见又怎么的?我是长公主,还怕他不成?”
五七和小酉怜悯地看着她,眼神里写满了“怕不怕您自己知道”的无奈。
其实什么叫怕呢,两个人的身份差了那么老远,她根本用不着怕他。她对肖少监的感觉确切来说是喜欢,想见又不敢见,他看着她的时候,她就有种想钻地缝的感觉,怕自己不够好,不够漂亮,他暗里会嫌弃她。年轻的小女孩儿,真是一点偏见都不带,太监在她眼里也和正常人一样。可是后来听小酉说了他和赵皇后那些牵扯不清的关系,她顿时感慨白璧蒙尘,明珠暗投,曾经多么令她向往,现在就多么令她遗憾。
她扭过头,皱了皱鼻子,在毓德宫的时候是万万不敢的,但是穿上小太监的衣裳,浑身都透着自在,仿佛从千万双眼睛的窥视下逃出生天,小人物有小人物的从容和快乐。
可是伸着脖子等了很久,并没有南苑王的踪迹,她扭头问五七:“咱们怎么认人呢?南苑王到底什么模样?”
五七表示没见过,自己也一头雾水,“咱们就看胸口的补子,横竖藩王就八位,您瞧好了,胸前四爪龙的,都看全了不就完了。”
婉婉想了想,也有道理,于是抱着拂尘在太监队伍后面站着。小酉率先发现门上来人了,连敲了她好几下,她瞪大了眼睛看,是穿藩王公服的,肥头阔嘴,腰带十围,走路横着进来,躺下比站着还高。
兴许江南富庶,作养得好了,才这么心宽体胖。婉婉觉得这人可能就是南苑王,因为符合她对丑的标准,小酉伸舌耸肩十分失望,在她看来,必须眼睛鼻子长得都不在地方,那才算得上怪诞。大邺太平了两百余年,达官贵人们无事可做,天一转凉就忙贴秋膘,长得胖点儿没什么,朝廷风气不都这样嘛。
“再等等,这才第一位呢!”小酉毫不气馁。
今天赴宴的人比较多,除了外埠的,朝廷之中排得上号的也都在受邀之列。大臣来了一拨又一拨,后面是一串二字王,那些宗室婉婉一个也不认得,只知道他们都用彩妆方龙补子。好在有五七,他像报菜名似的念叨着:“常山王、渤海王、成都王……”
东华门上行人络绎,他们眼巴巴等了半个时辰,最后也没见到什么稀奇的人。小酉错着牙打量五七:“咱们来猜猜,你最后是怎么死的吧!”
婉婉无聊地接了口:“九成是笨死的。”
五七满脸愕然,“奴婢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错漏……”
话没说完,一个长眉细眼的太监冲他们叫唤起来:“还在这蒙事儿呢?西边儿忙得脚后跟不着地,你们站干岸没事儿人似的,还不死过去!”
太监不长眼,连小酉带五七还有长公主殿下都挨了一顿好骂。三个人不敢反驳,夹着尾巴穿过协和门,上了武英殿前的天街。
婉婉跑得直喘粗气,按着膝头抱怨:“什么人呢,张嘴就骂。”
五七皮糙肉厚没当回事,“这有什么,咱们太监就是这么活的,挨骂算好的了,不高兴了打你,不也得受着嘛。”朝前指了指,“正愁不能挪地方呢,给指派到这儿来了。要是赶巧了,南苑王还没进宫,兴许能见上。”
一琢磨,因祸得福,三个人一溜小跑到门边上,五七遇见了以前一块儿干过洒扫的小兄弟,拿胳膊肘捅捅人家,问南苑王进宫没有。人家摇头:“没看见南苑王的牌子,一准儿还没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