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银错

第5节(2 / 2)

他点了点头,“就是差事难办,里头牵扯的利害太多,颇废了些工夫。”说着打量她,“臣回宫,听了有关殿下婚事的传闻,赵老娘娘的媒人瘾儿又犯了,听说举荐了赵御史家的公子?”

婉婉嗯了声,“是同我说起过。”

他蹙起了眉头,“先帝大行不过半年多,赵老娘娘也忒急了些。臣只叮嘱殿下一句话,大邺帝姬有选择驸马的权利,婚嫁是一辈子的大事,请殿下务必三思,切不可草率。”

这样说来赵老娘娘口中的完人,已经经过了他的排摸,既然让她三思,看来是大大地不理想了。婉婉心里安定下来,长长松了口气。他不在宫里,这紫禁城就像没了主心骨,如今他回来了,一切就都有希望了。

她换了个轻俏的口气,“太后找你做什么?”

他送她回毓德宫,边走边道:“皇上即位,正是留言四起的时候。兄终弟及和子承父业不同,样样上都欠缺了些儿,怕藩王生事,连那些驻守外埠的官员都未及宣进京来。现在天下太平了,太后的意思是大办中秋宴,届时恩威并施,好让皇上在这些藩王面前立威。臣正筹备此事,这程子恐怕忙,给殿下带回来的东西还在我府里搁着,回头打发底下人送进来。”

他从南到北走了那么多路,竟还给她捎礼物,至少证明他是记得她的。这时候说什么好像都多余,婉婉低下头,笑靥浅生。

☆、春愁黯黯

宫里一年到头的节日有很多,除了普天同庆的日子,另有帝后和皇太后的寿诞,或是万寿或是千秋,几乎隔三差五就有一场庆典。婉婉对过节的概念并不强,大抵就是一群无聊的人,找个借口凑在一起吃喝玩乐罢了。她在宫里的身份比较特殊,每回都少不得受邀,聚多了也有点麻木。

但是今年的中秋却引发她的兴致,因为厂臣打南边回来了。眼下正是朝中风向不定的时候,内有西厂外有藩臣,她不放心,终归要亲自到场,看着大宴顺利完结才好。

铜环给她上妆,薄薄施了一层粉,唇上点口脂,称得那皮肤细致通透。她平时很少精细打扮,仗着底子好,出入太后宫里也是素面朝天。自打李嬷嬷开发了小酉和五七,她连偶尔的唱曲的兴致也没有了,香粉上了脸,照镜子的时候居然感到陌生。

“年轻轻的姑娘,还是要打扮才好。”铜环给她簪上一支烧蓝镶金花细,反复审视了再三,“瞧瞧多齐全,等老了才爱俏,那可晚了。今儿和平时不一样,不避讳什么宫里宫外的。殿下也该为自己筹划了,我是殿下贴身的人,说句实诚话,指着谁做主都靠不住,还是自己掌眼的好。”

婉婉嗯了声,“铜环,你喜欢过什么人吗?”

铜环的视线移到了檀香木的五蝠捧云落地罩上,“咱们这种人,既然进了宫,一辈子就甭指望出去了。我进来时才七八岁,哪儿有什么喜欢的人呢。”

“太监呢?我听说好些宫女和太监结对食了,图将来有个照应。咱们宫的文姐儿也有对食,那天我看见她在假山后头和人说话,那个太监不知是哪个职上的,见了我慌慌张张就跑了。”

铜环浮起了一个沧凉的笑,“太监?我不愿意和她们一样,已经活成了黄连,何苦再糟践自己!”

所以太监总是太监,有气性的宫女,终归瞧不上他们。

婉婉有些犹豫,偏过头问:“你说……肖掌印怎么样?他也是太监。”

铜环给她换上了牙色的织金通袖袄,在那片雪白的交领上整了又整,笑道:“肖掌印那样的人,莫说太监里头,就是全天下又有几个?可是位高权重又如何,交代了一辈子,不过困在这四方城里,到底也苦。”

婉婉叹了口气,站起来看她提裙往她身上比划,边比边问:“这条青碧的这么样?还是那条石榴色的好?”

她自己挑了荔枝色的马面裙,膝襽上缀满平金的如意纹,不显得招摇,也不过于低调。穿完了扭身照,脸上带了点羞怯的笑意,“你瞧好不好看?”

铜环垂袖在一旁打量,这宫中佳丽三千,实在没有一位比得上她。她的高贵是浸透血液的,哪怕荆钗布衣,照旧昂扬。

她夸赞了两句,接过宫婢送来的香囊,仔细给她配在身侧的衣结上。婉婉看她柔软的手慢条斯理梳过桃红的回龙须,轻声嘱咐她:“开筵之前还能走动走动,之后就留在太后身边吧!回头来参拜的诰命多,王侯将相也多,您留神相看,将来不至于落个盲婚哑嫁。”

婉婉失笑:“你也真是的,我才十五岁,就急着要把我分派出去。好吧,我应准了你,将来出降一准儿带上你,你用不着像她们似的苦熬,我给你找户好人家,叫你这辈子有指望就是了。”

主仆两个笑闹了一阵,天色将晚的时候方进了乾清宫。

宫外的官员们都已经进来了,大约朝贺完了一轮,分散在四处叙旧闲聊,等待开宴。后妃们一个个花蝴蝶似的,围着皇帝打转。这位二哥和大哥哥不一样,大哥哥虽然政绩不佳,但总算努力过。他呢,一副诗人的做派,多情到几乎滥情的地步,登基半年,忙的都是春花秋月,实在叫人替他捏把冷汗。

音楼大病初愈,拖着病体也来了,皇帝拉着她说话,她应付式的把他打发了,转过身来和婉婉咬耳朵:“回头筵上人太多,怕吃不尽兴,我让底下人准备了螃蟹,咱们躲在花园里受用。”

婉婉也爱吃螃蟹,就是吃起来麻烦,蟹八件摆弄来摆弄去,等把肉都剔出来,基本已经凉了。凉了的蟹腥气,吃了也遗憾,音楼的吃法是直接上嘴咬,省时方便,一盏茶工夫可以吃掉两个,大有牛嚼牡丹的痛快感。

这个朋友交得好,脾气未必一样,但是贵在契合,和她在一起,每每有以前从来没有尝试过的新发现。婉婉道好,正打算和她一起走,没曾想被几个族中的婶婶拖住了后腿。

那些王妃是神人,对她凭空长到这么大感到非常惊奇:“才几个月未见,长公主出落成个大姑娘了!”

把一个不知是郡主还是县主的女孩推到她一块儿,让她们肩并肩站着,大家开始品头论足:“喏,婉婉比宝瑟小了两个月,个头却比她高了。”

“当初徐娘娘人才就出众,婉婉是她的女儿,个头自然也比同龄的姑娘高……”

“长公主现读什么书?《礼记》背了几卷了?”

“身上这香囊的绣工真好,是自己做的吧?”

再了不起的身份,在这些三姑六婆面前也不算什么。婉婉身陷重围,笑得很尴尬。看了音楼一眼,示意她先行,等自己解决了这些麻烦,再去慈宁宫花园和她汇合。

音楼丢下个怜悯的眼神,耸肩先走了,她被众人团团围住,连步子都迈不开。回身要向太后求助,太后似乎对她如此受欢迎感到很满意,和张皇后喁喁低语,时不时地瞥她一眼,没有半点要解救她的意思。

她感到困顿莫名,殿试一般逐个回答她们的问题,眼神却四处乱转,巴望着忽然开筵,大家就散了。可是吃饭也得看时辰,朝臣们有先到的,也有后至的,需等人都来齐了,才好让太监排膳。

怎么办呢,脱不了身,脸上还不能显出不耐烦来。她悲哀地望向远处,突然发现殿宇深处的灯火下站了一个人,锦衣华服,乌纱帽下有一双骄矜的眼睛。他也正看她,闲闲的,存了点玩味的意思,目光略一停顿,又低下头去盘弄他的蜜蜡手串了。

他避开她的视线,唇角很快漫起融融的笑意。婉婉怔了一下,猛地想起那人是南苑王,心里七上八下越发难熬了。

王妃诰命们还在聒噪:“上月襄王家的郡主大婚,娘家除了陪嫁,另请西洋人画了一幅画像。”

啧啧,众人讶然:“没听说过这样的,大婚送什么画像,这不是触霉头吗!”

“那有什么,西洋人画得好,真人似的……

婉婉发现众人的焦点转移了,悄悄牵了铜环的衣袖潜出人堆。她着急要赴音楼的约,匆忙往殿门上去,走了一半又看见那个藩王,顿时既羞且臊,捂着脸从他的注视里窜了出去。

“怎么办,真是丢死人了……”跨出月华门的时候两条腿还在打颤,她拧着身子像孩子一样哼唧。

铜环不明所以,“殿下刚才应答得很好,怎么就丢死人了?”

她垮着两肩,想把自己怎么装太监偷看南苑王的细节告诉她,再一琢磨还是算了,翻尸倒骨丢丑,还嫌自己不够蠢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