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住脚,轻轻皱起眉。思量再三回头打量她,“说得有理。”
音阁心头一喜,要论真情实感,这样的伟男子,有谁不喜欢?可是人家不拿她当回事,尤其入了京城,见到了梦寐以求的人,自己愈发不入他的眼了。她也有她的憨劲儿,偏要拉他下水。没准儿沾上了,从此撂不开手,她并不是非要把音楼拱下台,音楼串通了肖铎整治娘家的帐也可以不算,如果能跟着他,安安生生过日子,还要进宫干什么!
她满心期待,简直怀揣着憧憬凝望他,谁知他审视了半晌,下不去嘴,转头叫恕存,“去,把这回跟来的人都召集起来。”
恕存扫袖领命,音阁气得眉毛倒竖,扬声说等等,“王爷这是要干什么?”
他微微抬了抬下巴,“那么多人里头,总有个把瞧得上眼的。你随意挑一个,或者两个也成,全看你高兴。”
不管内情如何,对外总还有个名分呢,天底下哪有这样的事,叫自己的女人挑男人,一个不成还可以挑两个。难道她就这么不堪,白送上门都叫他不屑一顾吗?
她含着泪,愤愤然说不必,“王爷的慷慨大方,音阁算是领教了。”
他也不强求,曼声叮嘱她,“自己想辙吧,最好不要露出马脚来,坏了我的事,你就捅大篓子了。”
真是可气得紧,这么待她,想必是个薄情的人,可是对长公主,竟又变得一千一万个体贴。桌上那盒吃食都放馊了也舍不得扔,从江南带来的一对泥人收拾了再三才托她带进宫去,交给公主,讨她欢心。
婉婉对那些民间来的小玩意儿一直很有兴趣,泥人头上的六合一统帽摘下又戴上,来回不停的折腾,也不觉得厌烦。
“替我谢谢南苑王,路远迢迢的,还给我带这个来。”
音阁笑得有点别扭,“长公主喜欢就好,这也不值什么。我们王爷常念叨您,那天您送的点心,到今天都还供着呢。”
婉婉迟疑了下,这话只能听,也不好意思多问,晃了晃神就过去了。只不过心里不免哀叹,他大概还不知道后院失火了,放任他福晋这么出入宫闱。
她和铜环也说起过,“要是有人提醒他一回,说不定就好了。步音阁借着姐妹情深留在京里,做下那样的事来,怎么对得住他。”
铜环说:“上回您数落过皇上,皇上要是就此不搭理她,她再使手段也没有用。”
婉婉嘲讪地笑了笑,“我那个哥子的脾气我知道,他什么时候把别人的话放在心上过!说句糙话,”她一手掩住了口,“有贼心也有贼胆儿,如今是老子天下第一了,还有什么忌惮!”
所以音阁和皇帝暗中来往的事儿,到底还是没能避免,张皇后甚至为此向皇太后告过状,嘀嘀咕咕抱怨着:“好好的皇帝,成了偷女人汉子,传出去不是笑谈吗?三宫六院这么多人,还不够他受用,瞧上臣子的爱妾,这么着老脸还顾不顾?”
皇后因为嫉恨,嘴上没了遮拦。皇太后无计可施,毕竟皇帝不是她亲生的,隔着肚皮隔层山,说话轻不得重不得,也十分为难。
贵妃拿胳膊捅婉婉,“殿下眼瞧着不管?”
这位贵妃不是好人,一向喜欢把人推在头里,自己躲在后边站干岸。婉婉把手臂收回来一点,冷声道:“我是没出嫁的姑娘,原本这种话听都不该听,贵妃竟让我去管?到时候我说什么好?说‘贵妃让我来劝皇上’?”
贵妃讨了个没趣,撇嘴靠在一旁,喝她的莲子茶去了。
太后沉沉叹了口气,“这个南苑王也是的,怎么连个女人都管不住。”
“谁知道人家什么想头,保不定是献媚邀宠的手段。”
“谁拿脸面闹着玩儿?人家好歹是藩王,又不常在京里。江南的美人儿多得是,那步家姐妹是仙女托生的不成?要想讨好皇上,挑个绝色的黄花大闺女送进宫多好,犯得上戴这个绿头巾吗!”
有人哼了一声,“不是我在老佛爷跟前说嘴,爷们儿就是这模样,自己的终不如人家的好。南苑王只怕是瞧准了这个,才叫自己的女人勾引皇上……”
婉婉实在听不下去,起身从殿里退了出来。
起风了,天越来越冷,慈宁宫里的两棵梧桐树上叶子焦黄,间或落下一两片来,满地打滚,飞得老远。
铜环给她披上斗篷,切切叮嘱她仔细着凉,她拢了拢领上飘带长叹:“那南苑王真是个极可怜的人,吃了这种哑巴亏,还叫人这么猜忌。”
铜环道:“人家的事儿,您就别操心了吧!上回您已经尽了力,皇上不听您的劝,咱们也没辙。奴婢有件事还没回您呢,先前曹春盎传话来,肖掌印把那个赵还止办了。现如今当官没有不贪的,上年他侵吞了司里的银两,事发之后他父亲动用手段压了下来,这回正好借这个由头,把他们父子全开革了。赵老娘娘得了消息气病了,过两天潭柘寺进香也和太后告了假。阿弥陀佛,这回总算好了,要不这口气憋在心里,不知道要憋到多早晚呢!”
是个好消息,婉婉听后微微露出笑意来,“你说,结交个把恶人,倒不是没有好处的。”
“您这话叫肖掌印听见,非把他气着不可。人家一心给您报仇,您反说他是恶人!”铜环言罢复一笑,“其实您这话也没错处,坏名声在外,办事没那么多顾忌。东厂本就不是好地方,那些番子拿起人来穷凶极恶,比锦衣卫还瘆人些儿。要靠言官把赵家骂垮,那得等到猴年马月。还是肖掌印这样的好,悄没声的办了,谁也不知道内情。”
她嗯了声,绕过影壁打算回毓德宫去。进了夹道恰好见肖铎从月华门上迈出来,他看到她,上来给她请安,她含笑点头,“那件事铜环已经告诉我了,厂臣办得好,我得多谢你。”
肖铎说不敢,“中秋那晚臣没有照应好殿下,本就是臣的过失,现在也断然不敢居功。赵还止的事暂且这么处置,至于荣安皇后,殿下稍待些时日,臣必定给殿下一个说法。”
婉婉倒没有那么钻牛角尖,事情过去了一阵子,已经不像当初那么愤恨了,慢慢摇头说:“赵老娘娘那儿,不追究也没什么,以后近而远之就是了。我瞧她寡妇失业的,不忍心难为她。往后她要是再有什么出格的地方,到那会儿计较不迟。”
也是,没了脚的螃蟹,大概也成不了气候了。肖铎呵腰道是,她一颔首,和他错身而过。甬道笔直,两边的宫墙那么高,年轻的公主走在其中,总给人一种脆弱的感觉。他心里也有些愧疚,冲口叫了她一声,“殿下……这程子还好吧?”
婉婉一脸莫名,“好得很啊,厂臣怎么这么问?”
他缓缓浮起一个笑容来,“那就好。回去吧,夹道里风大。”
她转过身,裙上禁步因她走得平稳,只发出微微一点清响,可是她的心却坠到地心深处去了。
☆、不在浓芳
城府不深,瞒得住外面的人,瞒不住铜环。但是她从来没有正面透露过,所以对她的安慰也只能旁敲侧击。
“姻缘这种事儿,有时候真说不清楚。最初遇见的人未必对,得慢慢来,捋顺了就好了。”晚膳过后她伺候婉婉躺下,边给她盖被子边说,“咱们宫的文姐儿,和那个奉先殿太监走到头了,司礼监的蔡春阳横插/进来,文姐儿的对食换成蔡了。”
婉婉靠在大引枕上问为什么,“那个太监对她不好,所以换人了?”
铜环说不是,“不光是好不好的问题,得讲缘分。朝夕相对搁不住随意的一眼,那一眼要是能把心安顿下来,看准了就不改了。错失的人呢,其实也用不着伤心,你留人不住,不是你不好,是你不适合。眼光还是得放长远些儿,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就是这个道理。”
婉婉垂下眼,闹了半天才明白过来,原来她这段话是对她说的。她有点不好意思,自己这点小心思,到底没能逃过她的眼睛。她拿手背掖了掖脸,惘惘的,却没有像以往那样,不愿意谈及了,就缩进被褥里。
灯下看美人,自有美人婉媚的神韵。铜环对她,还是怜惜居多。虽说她是主子,但是年纪比她小了好几岁,有时候迷迷糊糊的,像家里的妹妹,很多事情上需要人开导。
她歪在床头,脸倚着帐幔,案上烛火融融,面颊敷了层金粉似的。一双笼着烟雨的眼睛,看得出心里千回百转。
“我的事,你都知道。”她嗫嚅了下,“我已经想明白了,你不用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