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如法炮制,一时乱糟糟地叫着季公子,这称呼许久不闻,季休明忍不住又皱了皱眉,像是被刺痛了。
转眼间,酒肆里的闲杂人等逃了个精光,连掌柜也顾不上店了,只剩般若教众人与季休明一个。
“聊表诚意,季公子可愿喝下这一杯酒了?”宁钰问道。
季休明垮着肩膀,垂下头让蓬乱的长发遮住脸,道:“你认错人了,我不知道你说的什么季公子。”
“不是便不是吧,”宁钰十分爽快,“我只是来找你的,因为我需要你。”
“需要我?”季休明不禁冷笑,似乎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对他说这样的话,新鲜得很。
“自然,而且我看得出来,你也需要我,需要一个容身之地。”
季休明撇开头,不耐烦道:“听不懂你说什么。”
宁钰微微一笑,极有耐心:“以你的天资武功,要什么不是唾手可得,归云山庄哪一个比得过,怎么如今那群远不如你之人还过得惬意,你却要将余生烂在这个破酒肆里,再也无人问津?季公子,你真的甘心吗?
“……”
“这江湖上,除了般若教,不会有更适合你的地方了。季公子,你可能对我教误会太多,其实我们并非什么十恶不赦之人,都是些被辜负、背叛、抛弃的可怜人,聚在一起取暖过活,所以我们教中不同于所谓的武林正道,从不计较出身嫡庶、过往经历,你跨入三重朱门,便成了新的人。”
“……”
“何况我很欣赏你,已向如今掌事的右护法举荐了你,他答应说只要能将你请回,堂主之位自然有你一份。”
“你不用再说了,我不会答应你的。”季休明冷硬道。
“归云山庄的江万里与我教有些交往,透露了许多消息,想当初落霞谷一事也有季公子的功劳,这并非是我们初次携手,为何还如此抗拒呢?”宁钰话音一顿,笑了一笑,“季公子泄露破阵之法一事,归云山庄应当已经知道了,但为了维护颜面,消息并未外传,算下来,如今江湖上还都不知道呢。”
季休明脸色一变,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抬眼直勾勾地盯住了他。
宁钰笑意不减:“不再考虑考虑吗?”
“……不,”季休明绝望地闭上了眼,声音含混,“我不想再跟江湖有任何牵扯了……我不想再见任何人……”
“我明白,我已为你安排好了。”宁钰抬手唤来一名黑衣人,将一个漆绘精美的木盒放在了桌上。
季休明不明所以,犹豫着伸手打开了盒子,只见其中躺着一副苍白的面具,双眼空洞,唇线笔直,无悲亦无喜。
宁钰的声音温柔:“从此以后,你无须再因这个身份痛苦了。”
季休明瞧着这副面具,突地被一股强烈的悲意攥住了心脏,他再也说不出任何话,颤抖着手拿起了酒杯,洒得酒水洇在衣襟上一点点深痕,如泪一般,他将酒一口吞下,没尝出滋味,只有辛辣呛人。
第90章 [第八十九章]
雪一连下了几日,直到江湖人士汇合,齐围在了般若教下的那天,铅白的天幕下仍飘着鹅毛似的雪片。
天蒙蒙亮,九渊山上覆盖了一层厚厚的积雪,遍山银装素裹,枝桠间堆得晶莹,山间显出了冬季独有的寂静,半点声响也不闻。
山河盟的新任盟主孟思凡是与三大门派商议了许久,才将发起突袭的时辰定在了此刻,再晚一些天色大亮,恐怕般若教立即察觉,而再早一些四下还昏黑着,哪怕众人对着戚朝夕画下的地图记熟了,也敌不过般若教对地形的了然于胸。
于是江湖众人藏在风雪声中悄然行进,沿途没遭遇什么阻拦时已觉得纳闷,等真摸到了九渊山下,望着空寂的皑皑山岭,众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面面相觑了起来。
“盟主,您看这是个什么情况?”有人压着声音问道。
孟思凡没立即回答,先看向了跟在后面的戚朝夕。
正是日出前最冷的时候,江离本就不耐寒,一路走来更被风吹得透凉,戚朝夕握着他的手,下意识搓捏着他冰块似的指尖,仿佛在摩挲珠串,见状只粗略一扫,道:“雪地上平滑无痕,起码从昨夜起就没有守卫巡山了。”
广琴宗的宗主林示笑道:“莫非般若教是要请我们上山?”
“会不会是那个尹护法自知不敌,已经趁我们没发觉的时候弃教逃跑了?”江兰泽搓着手掌问道。
“不会,”青山派的沈慎思道,“先到的门派一直驻在附近镇子上盯着,从没见过般若教有人外出,更别提逃跑。”
孟思凡开口问道:“戚大侠有何看法呢?”
戚朝夕眼望着上山的长长雪阶,道:“此次参与围剿的武林正道与般若教的力量差距显而易见,以我对尹怀殊的了解,他不会选择胜算甚微的正面交锋,而会极尽所能地设下计谋来削弱我们的力量,眼前这个,应当就是第一道。”
说着,戚朝夕随手折下了一截枯枝,注入劲力掷向了前方,枯枝笃的一声插入雪堆,除此之外,再无动静了。
江湖众人的神情不禁复杂了起来。如此情形,他们大多也觉得有诈,但偏偏半点不见端倪,教人无从下手,说出去是武林正道声势浩荡地聚集于此讨伐魔教,可对着一片空无人迹的雪地犹豫不前,实在令人颜面扫地。
孟思凡自然也想到了这一点,清了清嗓子,正要说话,却见一个手提重剑的男子越众而出,一边走上前去,一边嗤笑:“什么阴谋诡计,我看是故弄玄虚的空城计,看看把你们吓得大眼瞪小眼,一步都不敢迈了!”
“哎——”旁边人想要拦他,可见他一脚踏上了石阶,无事发生,不由得缩回了手。
男子哈哈一笑,大步迈上:“怎么样——”
倏然有破风声起,众人只觉得眼前一闪,那男子已僵在了原地,后续的话音消失了,唯有血腥味散在冷风中。
众人大惊,纷纷急退了两步,定睛再看去时,那男子仍直挺挺地立在原地,动也不动。
“怎么回事?”
“你们看,那是什么!”
一颗红珠子悬在了空中,渐渐延伸成从男子脖颈中拉出的一条红线,往下滴落着血,众人细看之下,才隐约瞧出有数根银白色的细线交错在男子的周身,其中一根线横过半空,割开了男子的喉管,血液顺着流淌,才将这融入雪地背景的丝线显出了形状来。
“是千丝弦,”戚朝夕迅速判断了出来,“方才有雪地下的什么东西被踩碎的声音,看来这埋伏需得人踏上去才会触发,树枝石块试探不出。难怪山上的巡卫都撤走了。”
他拔剑前挥,剑尖如流水般切下,丝弦纷纷断裂,那男子身体失了支撑,仰面倒滑下来,表情还凝固在大笑时,气息早已断了,只有喉咙上的那道红线汩汩淌着还冒着热气的血,将雪地化得一团湿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