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宫总是牵扯着前朝的。
比如说越过了谢皇后直接在后宫里拿人,下了皇后的脸面。
谢氏身为根深蒂固的大世族之一,皇后家里有个堂兄正领着平卢节度使的重任,需要通过兵部熟识的同僚知会谢节度使那边,免得皇后愤怒之下写家信控诉,叫谢氏多心。
又比如朝中人称‘李相’的户部尚书、参知政事,李承嗣,并不是如王懋行王相那般坚定的守城主战派。京城危急之时,李相不止一次曾提议过弃城。
如今宫里开始锁拿‘弃城背主私逃’的宫人,李相得了消息,一整天都很沉默。
再比如说,今天被廷杖濒死的那位御史,是王相的爱徒的同年好友。
王相今天坐在政事堂里也没怎么开口。
和这些事比起来,临风殿那边的事往后推几个时辰无妨。
裴显入夜了才从政事堂出来。
他沉思着,沿着朱红宫道走向临风殿方向。
一阵嘈杂声音如海啸般地扑了过来,哭喊求饶声不绝于耳,在狭长的宫道里回荡着。
“怎么回事。”他停下脚步,皱眉打量着六七个用绳子捆成一串、跌跌撞撞走过宫道的宫人,“绑的是什么人,吵闹成这样。”
“回禀督帅。”牵着绳子的那几名玄铁骑抱拳行礼,
“逮到了几个御前侍奉,都是叛军围困皇城时,企图卷了金银细软弃城出逃的背主奸奴。小的已经验明身份,录下罪名,按照章程,接下去要送给大理寺和刑部待审。”
为首的那名身穿海青锦衣袍的内监大声哭喊着,
“咱家一时猪油蒙了心!当日才行到城门下,就被几位守城将军劝回宫了!就那一次!以后再也没有试图出城过!咱家吴用才,是圣人身边得用的人,我们早上还在两仪殿说过话哪裴督帅!还请督帅看在圣人的份上,饶咱家一命啊!”
裴显微微皱了下眉,一名玄铁骑立刻过去把吴用才的嘴堵了。
吴用才还在呜呜呜地含糊大喊:“就那一次!”
裴显站在宫墙下,今夜浓云无月,宫墙的大片阴影几乎遮住他的全部身形,也遮住了他唇边的讥诮。
“早上准备了三条罪名整肃宫禁,第一条你就撞上了。”
“天意难违哪,吴公公。”
吴用才哭喊求饶的宫墙后面,正好连着一片废墟。
地处皇城最北边的殿室,是先帝太妃们的住处。在叛贼猛攻皇城的那个月,几处殿室被投石机从北门砸个正着,殿梁倒塌,砸死了几个宫人,还好太妃们都安然无恙,纷纷转移到别处安置。
京城处处兵荒马乱,无人打理那片废墟,至今原样塌着,只剩下一片碧绿琉璃瓦夹杂在断壁残垣之中,显耀着曾经的赫赫荣光。
裴显站在朱红宫墙下,听着满耳的哭天抢地,心头想起的却是宫墙背后被投石机砸出来的大片废墟。
被投石机砸塌的是区区几座殿室么?
不,砸干净的是大闻朝开国百年的脸面,倒塌的是朝廷极力维护的皇家尊严。
“身为御前内侍,理应忠心护主。圣人被叛军擒获,在城下生死未卜之时,尔等却想逃出京城苟活?”
他漠然吩咐下去,“若是证据确凿,不必再转送三司,直接处理了。”
“是!”几名玄铁骑抱拳领命,都是战场上出生入死的将士,下手一个比一个干脆,把那几个内监拉到宫墙下,直接拔刀,砍瓜切菜般当场砍了。
血水沿着青石板的缝隙漫过来,裴显的黑皮厚军靴底沾了少许,他不甚在意地踩了过去。
前面就是临风殿。
通明的灯火亮光从各处半开的门窗里透出来,亮堂堂的,显然此间主人未曾睡下。
薛夺和丁翦大步迎了上来,彼此怒瞪一眼,同时单膝跪倒,“末将见过督帅!”
越过跪倒行礼的禁军队列,跨进殿门台阶去,迎面见到了庭院里的皇后仪仗。
“皇后娘娘在这里?”他抬头看了眼夜色。
天上星辰的位置估算,至少两更天了。
皇家公主被宗正寺以宗法家规处置,由皇后亲自监管处理,再合理不过。
他的脚步停在宫门口,沉吟着道,“既然皇后娘娘在,我便不进去了。薛夺,由你转达一声——”
薛夺脸色大变,和丁翦异口同声,“督帅不能走!”
薛夺赶紧补充了一句,“汉阳公主和皇后娘娘在里头对峙,要出人命了!”他抬手往正殿东边比划,“督帅看那边。”
“嗯?”裴显顺着方向看过去。
越过前方一片宽敞庭院,就是临风殿里的正殿。
正殿中央的明间,此刻火烛通明,在窗纸映出两个摇曳的对坐人影。
其中一个人影戴着华丽沉重的凤冠,端庄广袖,脊背绷得笔直,应该是谢皇后无疑。
在她对面,另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影手肘撑在案上,手里握了个尖锐物件对着自己,看形状应该是一把匕首。
裴显拧了下眉,“怎么动用了匕首?”
“皇后娘娘初更时来的。说着说着没谈拢,就这样了。”薛夺往里头努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