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书案旁的青年十分瘦弱,看上去弱不禁风般。
但面具下的那双眼,却浅浅如冰河般,望来的目光里凝冻着三分冷意。
他莫名头皮一紧,在这样的注视之下,狡辩的话到了嘴边,突然就说不出来了。
这种事当然不可能说自己是故意的,但要说无意的,不就是承认了自己整理卷宗文书不力,导致文书存放混乱么?!
陆清则垂下眼,又抿了口茶,慢悠悠起身,看也未再看那人一眼,继续翻看起面前的文书。
整个吏部更静了。
卫首辅兼任吏部尚书,但阁内事务更要紧,普通官员的升调,也都是下面人整理好了送过去给卫鹤荣过目,平日里吏部话语权最大的,其实就是吏部侍郎。
到现在,他们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们所熟悉的上一任吏部侍郎张栋已经被锦衣卫带走,吏部郎中鲁威死罪已定,现在只要卫鹤荣不在,陆清则就是吏部最大的官。
这个浑身写满了文弱气息的青年,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好欺负的。
陆清则在吏部官署里待到了散值时,慢悠悠地翻完了自己想看的东西。
至少下面那群现在很听话了,不敢随便有什么小动作。
离开官署的时候,陆清则还在心里揣摩着,小崽子居然这么坐得住,一整日都没派人来催他进宫?
还是仍在生气?
他漫不经心思索着,随着人流往外走,眼前一暗,抬眸瞅了瞅,竟然遇到个老熟人。
程文昂是特地过来的,方才陆清则坐着车驾来时,他甚至找不到机会说话。
他盯着陆清则,一时也分不清自己的心情,到底是嫉恨多几分,还是羡慕多几分了,五味杂陈。
他在学堂里从来的都是拔尖的,直到遇到了陆清则,分明是一同进京赶考的,他却似乎一直在仰望。
看着陆清则高中状元,耿直上谏,又死里逃生,随即被临终前的先帝托孤,点为太傅,这些年低调默默,随着新帝去往江右暗中赈灾,回来后不久代行大权,如今又高升吏部侍郎,手握重权,声名再次席卷京城。
最初还在临安府时,还能与他勉强一争,到京城后,似乎就被丢下得越来越远了,无论如何都追赶不及。
这种他将人视若一生之敌,一直以来都想着怎么超越人家,实际人家与他完全不在一条道上的感觉,当真是……
程文昂心情愈发复杂,头一次没有再阴阳怪气,嘴唇动了动:“陆大人,恭喜你。”
陆清则还记得上次为了拖延修缮皇陵,等江右的信报,把程文昂折腾了一通的事,对他怀有一丝淡淡的愧疚,态度和善:“多谢,听闻程大人调任鸿胪寺左少卿,前途可期,我也要向你道贺。”
程文昂惆怅不已,苦笑一声:“怎么比得上你。”
陆清则并不算讨厌程文昂,语气平和地开解他:“程大人,人生在世,不过短短几十年,若是处处同他人比,否则岂不活得太累?不如多与自己比。”
话罢,视线余光里就瞅到了长顺的身影,他礼貌颔首:“先行告辞了,再会。”
程文昂眼睁睁看着陛下身前的红人、旁人见了都要客气三分的御前大总管长顺公公疾步走到陆清则面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客气地笑道:“陆大人现在可有时间进宫一趟?”
内心基本麻木了。
小皇帝这是准备与他和好了?
陆清则挑了下眉:“刚好我也有些事务要向陛下禀报,走吧。”
长顺狐疑地回头瞅瞅:“咱家好像又看见那个程文昂了,他是不是又来您面前作死了?”
“没有,”陆清则摆摆手,“放心吧。”
就如陈小刀预言的,陆清则昨儿离开乾清宫时,还想着恐怕未来一段时间都不会再来的,结果隔天就被宁倦铲回来了。
乾清宫的宫人和侍卫见到陆清则,顿时露出副如释重负的得救神情。
陆大人终于又回来了!
陛下心情不好的时候,虽然不会随意杀人,但那股沉甸甸的气势走哪儿哪儿沉默,谁也不敢喘气,生怕呼吸重了点,少年天子的眸光就会移过来。
忒可怕!
只有陆大人来了,才能让陛下笑一笑,救他们于水火之中。
那些言官能不能少啰嗦几句?
他们真的很需要陆大人常驻内廷!
往日里陆清则来乾清宫,要么在南书房里和宁倦见面,要么在暖阁里,今日却没往这两处去,也没见到宁倦的身影。
长顺带着陆清则来到紧靠着宁倦寝殿的暖阁门前,笑道:“陆大人自个儿进去吧,咱家就不跟进去了。”
这是在做什么,神神秘秘的。
陆清则狐疑地看了眼长顺,也没有多问,推门而入。
见到里面的景象,陆清则不免怔了怔。
檐角的风铃被风吹动,发出泠泠的轻响。
房间西南角的一只黄釉瓷花瓶缺了只耳朵,布满了细密的纹路,显然是被摔碎后重新粘起来的。
黄花梨木桌案上有个小兰石图砚屏。
房间内的景象与他脑中模糊的印象有了些微的重合。
中秋那夜,他与宁倦说过的话也在心底重新涌现:
“我的房间在西厢房,阳光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