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双手背在身后,远眺着宁静的地中海,原本披在头上的麻袋还是破布的什么东西,已经掉在了地上,还被那几名壮汉踩烂了,但他浑不在意。
孟金堂的视线,落在他的脸上,虽然饱经风霜,在这个码头上吹了三四年的海风,变得又老又黑,但那高挺的鼻梁,那深邃的眼窝,分明就是……就是……“贤弟。”
他声音哽咽着,叫了一声。
迪迪没动,他又叫了一声,迪迪似乎是感觉到身边有声音,这才回头,但他的眼神里仿佛蒙着一层薄雾,没有以前的神采,更不可能认出他来,他的回头只是循声的生理反射。
孟金堂心中大恸,看着远处的船,又看着老得缩成虾米的老友,难怪他们按照身高和年轻时候的照片翻遍意大利怎么也找不到,这怎么可能找得到呢?这完全就是两个人啊!
卫孟喜模糊的视线里,一直在注视着这边的情况,她知道怎么回事了,可她不敢过去,没勇气过去,只要不过去似乎就能否认这个现实似的。
她为自己这几个月的生气愤怒而羞愧,为自己现在才出来找他而愧疚,如果她能早一点出来,是不是他就能少受点罪?
他,已经在这个港口上,等了三十二年,没有等到回家的船,也没有等到去约定好的维罗纳的船。
没有一艘船属于他。
“卫衡贤弟,我跟小喜来找你了,小喜你还记得吗?”
迪迪的眼睛依然毫无焦距,他呆呆的看看孟金堂,又看看大海,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看什么。
而恰在此时,不远处有另外一名流浪汉叫了一声,“迪迪!”
他的脸色忽然就呈现出一种极致的欢喜,一瘸一拐的朝那人跑过去,那种笑容,就跟卫孟喜每次站在胡同口喊一声“爹爹”,他就高兴得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一样。
这样的场景,在小喜和卫孟喜的梦里,出现过无数次。
卫孟喜再也忍不住,放声大哭!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大家叫他“迪迪”了,大家以为“迪迪”是他的名字,因为叫这两个字他就像叫小猫小狗,会有反应……其实,于他而言,只是“迪迪”两个字根植在他的血里,肉里,骨髓里。
在石兰省方言里,“爹”不念“跌”,而是“迪”。
老板都被她吓傻了,心说这人不会也是个神经病,还是个武疯子吧。
“迪迪!”她叫了一声,原本那正在疯跑的身影忽然就顿了顿,有点疑惑的回头,似乎在寻找什么。
“迪迪!”
“迪迪!”
卫孟喜一面叫着,一面朝他冲过去,也不管他什么反应,一把将人抱住。
迪迪先还挣扎,他本能的害怕得发抖,仿佛抱着他的人也想要把他抓走,可怀里的人却是在一声又一声的重复着“迪迪”,那声音居然是如此的熟悉……如此的……
他的挣扎终于慢慢停了,呆愣愣的看着这个比自己还高不少的人,在他的意识里,已经分不清男人女人,也分不清老人年轻人了,他只是看着这张似曾相识的脸,出神。
“迪迪,我是小喜,卫孟喜,你说好要在维罗纳等我的,还记得吗?我看见你留下的信了,我找来了,我就在这里,你看,我找到你了。”
迪迪似乎是被提醒到,嘴里开始重复“维罗纳”三个字,眼睛又开始看向海面,眼看着他撒腿就要跑上别人的船,孟金堂干脆一把抱住他的腰,死死的抱住,眼中也是老泪纵横。
他终于想起来了,为什么他只对“迪迪”和“维罗纳”两个词语有反应。
此时第一要务是赶紧找医院,把他送医院看看情况,可卫孟喜不同意,“舅舅,我们先带他回酒店吧,等冷静下来再去,看病不急在这一时。”
她不仅要看病,还要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他为什么会在这里待了这么多年,当年好端端的出来,为什么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坑害他的蛇头到底是谁……当然,她还要杀了孟淑娴和谢鼎。
不杀了他们,她咽不下这口气。
卫孟喜咬紧牙关,只有咬紧了才能控制住不让自己哭出来,以前是他保护她,现在换她来守护他吧,她的父亲。
俩人连拖带拽的将迪迪弄回住宿酒店,幸好孟金堂带着行李,有几件换洗衣物,他哄着将人弄进卫生间,洗了个热水澡,换上干净衣服,本来还想帮他剪剪头发胡子的,但他躁动不安,很是抵触,于是也就不敢动剪刀了,只想着等他彻底平静下来再研究怎么搞这些。
卫孟喜在浴室外,一直听着舅舅的吸气声,大概也能想到,一定是他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新伤旧伤吧。
这个澡洗了快两个小时,迪迪这三十多年里还没洗过这么舒服的热水澡,一边洗一边玩,又不配合,可不就是浪费时间嘛?
而在等待的时间里,卫孟喜已经去中餐馆买了一份百合肉圆汤回来,她一直记着,父亲很喜欢吃百合做的菜,怎么做都喜欢,以前孟淑娴不会做,家里也不能太招摇在大家都不怎么吃得饱的时候出去下馆子,于是他就一直念叨,以后有机会啊,他要吃个够。
这里的物资匮乏,尤其是中餐馆,很多在国内很简单随便进一家店都能买到的食材,这里却没有,卫孟喜是开着车转了一个小时才买到的百合肉丸汤,还特意说不要姜。
他们家的人,似乎都不爱吃姜,父亲不吃,老陆不吃,五个崽也不爱吃,就连她自己,要不是为了矫味去腥,她也能不放就不放。
洗干净的“迪迪”,虽然还是又老又黑,瘦的只剩皮包骨,但五官架子在那里摆着,还是很好看的。
卫孟喜把他按坐在梳妆台前,温柔的将他的长发梳到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又指指自己额头,“迪迪你看,小喜跟你是不是一模一样?”
迪迪就“嘿嘿”傻笑,可能是意识到这俩不是坏人,不会打他,他也没一开始的排斥了,看见桌上的饭菜,肚子就“咕咕”叫,动物本能发作直接就上手抓着往嘴里塞。
其实本来也不算很烫了,孟金堂和卫孟喜都不忍心阻拦,找到了就好,其它的,慢慢恢复,慢慢适应吧。
因为出了这么一遭,卫孟喜也不能再让家里五个崽来了,他们一来,自己就没时间照顾父亲,到时候又要照顾又要看病还要追查当年真相,蛇头身份……不是一朝一夕能搞得定的,万一涉及到当地黑道势力什么的,孩子们来了就是身陷险地。
于是,卫孟喜一个电话,把即将前往港城登机的五个崽拦住,让他们先乖乖回家,旅游下个假期再来。
崽崽们那叫一个唉声叹气,但他们都能理解,甚至更高兴,找到姥爷就好,姥爷只有一个,但出去玩的机会却多的是。回了金水市,他们还一天几个国际长途的打来问,姥爷怎么样了,有没有好点,有没有去看病之类的。
卫孟喜是真的忙,崽崽们来不了,但萍萍介绍的四个学姐却是要来的,因为餐馆已经开始装修了,她们得来帮忙盯着,同时卫孟喜又从现在的六家卫家宴里抽调了几名员工过来,图的就是熟手,她不用太操心。
饭店装修的事安排上,她和舅舅就每天陪着“迪迪”出去转悠,尤其是维罗纳,专门带他去了几次,朱丽叶故居附近,阿尔卑斯山脚下,希望借此能帮他找回一点记忆。
可惜一无所获,他脑海里只知道“维罗纳”三个字,却不知道去了要去哪里,只在中途有一次带他坐船的时候,他从不晕车晕船的人,忽然莫名其妙的剧烈呕吐。
卫孟喜斥巨资找了当地最好的神经内科专家,专家说这可能是他当年偷渡的时候,在船上受到什么刺激,以至于现在又进入那样的环境中时,身体的记忆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