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姬羲元先前说过要见周娘子一面,凭她拦公主车架这一点就足以派女官去申斥了。
春月皱着眉,屈指以极轻的力道叩矮几,再一点点加重力气,如此数下,直至姬羲元眼帘抖动彻底清醒。
姬羲元坐直让春花替自己梳发,眼前一片朦胧问道:“何事?”
春月把侍卫的话重复一遍后道:“这周大娘子真是不知礼数。”
春月与夏竹几个宫人都是采薇与若水走后新替换来的,她们从前在行宫当值,并不知晓姬羲元与周明芹之间的旧事。
姬羲元就笑:“这啊,说不定是那谢氏的小厮不知礼数呢。多半是那小厮听我欲与周娘子见一面,卖了个好,与那周娘子说了。她与我有几分旧故,从前陪我读过几年书的。”
春月听罢,这才不敢说了。
边上是一座茶楼,名为引风馆,惯常是世家子弟附庸风雅的场所。
华服小娘子已经等候一会儿了,桌上茶碗内只浅浅一个底子的水在。
姬羲元惊讶,没想到这当街拦人的竟然是周氏小娘子。这事做的与传闻中的性格可不相符合,五官倒是意外的精致。
见姬羲元来,周小娘子起身相迎,毫无传言中的憨直,笑语晏晏:“殿下长乐。”
九月的天气并不算多冷,周小娘子穿着时下流行的薄纱外衫,妆容厚重却挡不住眼下青黑、面色憔悴,显而易见,这几日她过得不如意。
姬羲元两三步上前扶住没让她跪下,余光扫见她衣着,眼中隐隐担忧:“不必多礼。本是我想着见娘子一面,结果路上困顿使娘子好等,还请娘子勿怪才是。”
“殿下不说,我也是要求见殿下一面的。家兄莽撞做下错事,幸得殿下宽容,高抬贵手。”周小娘子再次躬身,说着赔罪的话,神情带着几分习以为常的漠然。
这一辈子投胎周氏,除了吃穿不愁,真是什么都见识了。
若不是长姊相助,自己连屋门都踏不出来。
“李氏与周氏的子弟的过错本不该牵累你。我此次来,也并非为了此事。”姬羲元坐下后,趁着周小娘子坐下的时候,抬头与春雪对视一眼间,春雪微不可见的点点头。
茶室宽敞且布置雅致,墙上挂的是前朝小有名气的画师的书画,案上一应瓜果糕点俱全,烹茶物件摆了一桌子,门口处的屏风也是佳品。如果她没记错,附庸风雅到了这个地步的茶室应当是李氏的产业。
其他婢女远远留在外间,里间只余二人相对而坐。
周小娘子摸出帕子沾了沾鬓角,不好意思道:“殿下见笑了,这几日身子不爽利。”
姬羲元沉默一瞬,率先提出邀请:“你长姊曾是我伴读,如今见你有她三分风采,心下喜欢。你愿意的话可随我入国子监读书。”
周小娘子一喜,近两年大就隐隐约约有允许女子科举考官的风向,如果不是她心知阿耶绝不能应允,否则她是如何也要走一走弘文馆的。只要姬羲元愿意问题出头,莫说做伴读,就是命女官去周氏走一遭,她的处境就截然不同了。
周小娘子握着帕子的手颤了颤,小心确认:“殿下所言当真?”
姬羲元送出定心丸,“我会请陛下下旨,让你做我伴读。令你无后顾之忧的入学、入仕。”
周小娘子双手不住的搅动帕子,她并不是蠢人,舍得舍得,除开长姊她没什么舍不得的。相反,这是她摆脱周、李两家的好时候,说是天上掉馅饼到了她怀里也不为过,当即俯首叩地道:“齐玉愿为殿下驱使。”
姬羲元受了这一礼,算是认下周齐玉。双手扶住对方腕臂时触到微妙的不平之处,大概是挨了藤鞭。她轻吐一口气,“此次便罢了,之后不许再行此大礼。既然陛下已定有女子拜,二娘就该用起来才是。”
“喏。”周齐玉顺着姬羲元的力道起身,欲言又止。
姬羲元不叫她为难,直接道:“我即刻手书举荐信一封,三日后随我入学。但有一事二娘要与我说清道明。”
“殿下直言便是,齐玉绝无隐瞒。”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周大娘子行事周全,让你独自来寻我,我是不信的。唤你阿姊来吧,你年纪尚轻,有些事压不住的。”姬羲元拉着她坐回原位道:“你这一身伤,让春雪给你上药。”
世道终归是压着女儿的,身上来历不明的伤足以将一个未婚娘子钉在耻辱柱上永世不能翻身。
周齐玉再是聪慧也只有十二岁,抿着唇不言语,眼底泪光闪烁。
“你不愿说便算了。”姬羲元抬手招了招,春雪提着木匣子上前打开由姬羲元拿取。
姬羲元挑拣出三五瓶御造伤药,内服外敷俱全,放她手中,“你先用着,用完了这瓶子也别弃了,凭你生父的胆小怕事至此不敢再动你分毫了。莫以此伤为耻,若能从此奋进,也不枉我拉拔你一场。”
周齐玉默默接了,眨了眨眼忍下泪,跟着春雪去了隔壁更衣上药。
趁着这空档春花领着另一高挑娘子进门。
“可叫人好等,”姬羲元抬手满上另一杯茶,往前推了推,“嫁人不过两载,沦落至此。”
到底可怜她,不忍再说出什么难听的话。
周大娘子周明芹揭了长至腰间的帷帽,落座后满饮一杯茶,身上斗篷裹得严严实实,面色比较周齐玉更为难看。
姬羲元一惊,拉开她斗篷一角,见血迹隐隐约约透出衣裙,手臂各处还有旧伤多处,触目惊心,止不住恼道:“你这伤是何人所为?”
周明芹性子是极坚韧的,也不因伤事为耻,直言不讳:“是我夫郎。他三月前纵马行街,撞上了疾行送军报的军士,军士何等健硕又善御马自然无事,他惊马不能自控,摔得难看,自腹部以下均不能用了。残了身子就歪了性子。齐玉身上的伤正是因为来探望我时碰见了他发疯,齐玉上前来护我,也挨了两鞭子。我怒急之下扯了边上的玉瓶砸在他脸上,公婆心虚不敢责怪,今日反而能出门一趟了。”
忠心的仆婢早早被借口调离,身边竟是无人可用,连简单传两句话都得自己出门。
姬羲元小心放下衣袖,勃然大怒:“长辈竟不加以管束么?这竞也算得上是人?畜生不如的东西。”又问:“可愿意和离?”
周明芹摇摇头,瞅着姬羲元因怒越发明亮的双眸,笑道:“殿下待人总是这么好。”会为本无干系的人生气,对她的伤势怜惜,愿意为她无缘由的付出代价。
“我若是和离,对殿下就无用了,周氏早就剩个名头,外人看着鲜亮,想来殿下也是知道内里的。即使殿下不介意,可我那老父却不会放过我。不和离的话,李氏却能为我助力。只要殿下在我身后一日,夫郎也不敢过于肆意,家中大人也会因此与我宽宥。”
“况且,我父如此,夫主非人,又怎知此后再遇的是什么牛鬼蛇怪?能在殿下麾下多得几分自由,若是有幸能夺得几分功名利禄,已是知足了。只盼着有一日做了那造孽的,世上女子和离艰难,不若寡妇,落得几分清静。”周明芹俨然一副看淡男女姻缘的模样。
人生际遇不同,姬羲元两年前不强求,现在更不可能勉强她:“你如今情况确实不便见二娘,我着人先行送她回府。之后春雪伴你几日,国子开学时我也当出宫立府,届时再令她住到弘文馆去。你的事我记下了,来日必有你报复的时候。”
她可惜于清凌凌的明媚娘子只过了两载婚姻就已是这副模样。
临别前,姬羲元修书一封附上信物,交于周明芹。